灵魂结构

在《浮士德》中,灵魂以立体的形式向内延伸,在这个结构内它又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也就是表面层次)由浮士德本人体现,他的矛盾的内心生活,他的悲欢离合,他的不由自主的追求等等就在这个层面上展开。第二个层次属于梅菲斯特,梅的矛盾体现为皇宫中的对立,魔鬼山上精灵们同老学究们的对立等等,女巫所在的炼丹房,则是种促使矛盾爆发的机制。梅菲斯特可以控制第一个层次,在第二个层次中,他是策划者和展示者。第三个层次则显现为古老的希腊风景,以及地底的母亲们的风景。第三层次的风景是最为深奥的,连梅菲斯特都不能马上把握,而是需要一个转折性的适应。希腊风景中的主体是人面狮们和雕头狮们,美人鸟们,还有山洞里福尔库阿斯的女儿们等等,它们的古老令梅菲斯特吃惊,在它们身上,美与丑、生与死是直接统一的,今人所习惯了的那种区分对它们不起作用。而地底的母亲们则是实体分离出来的影子,虽无实体,却能达到存在的永恒。灵魂的这些层次以及对这些层次的丰富饱满的描绘,令人信服地展示了浮士德身上那种异质的力量的来源,让读者看到了人性机制启动的立体风景。

浮士德在人生的转折点上陷入了要不要活下去的痛苦的内心折磨,他过着人格分裂的生活,内在的生命力得不到发挥,终日被淹没在理解他人观念的枯燥繁琐之中,却从未创造过什么,而他对这种生活不甘心,决心改变局面。在这个灵魂矛盾的第一层面上,他同他的艺术自我相遇了。从地下钻出来的梅菲斯特就是浮士德那出了窍的灵魂,他的模样既令浮士德吃惊又令他感到似曾相识,于是自然而然地,浮士德开始听他的将令。他以浮士德所不习惯的果断、冷酷和专横,激发着浮士德,带领他在人生中一边冲撞一边体验,从而将他的理性一步步提升。但是这个属于灵魂第二层面的梅菲斯特,自己也是一个矛盾,一个分裂的统一体,这不仅表现在他对浮士德的态度上(参看“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而且也由这个层次的风景作了很好的描绘。皇帝就是这个层面上的理性,表面上,他的王国淫欲泛滥,他自己什么也干不了,反倒让人的兽性主宰了一切。但梅菲斯特自有妙法,他使理性与欲望之间展开圣战,通过神秘的方法得胜,达到暂时的平衡,促使矛盾提升到一个高级阶段。他所策划的战争给读者一种悠久的历史感,让人透过硝烟看到了几千年的沧桑。布罗肯山上那些粗野的精灵们则是第二层面上的欲望,它们人数众多,在地狱里拥挤着、奔跑着,一心想要抢在别人之前向上飞升,到尘世上去作恶。这些精灵们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谁都管不住它们。但被撇在一旁的委曲的理性(尾脊幻视者)却暗示着欲望的运作还是有某种规律的,只不过这个规律人不能一劳永逸地掌握而已。规律或生命的律动属于谁的范畴?仍然是属于篝火边那几个愤世嫉俗的怪人,也属于尾脊幻视者。他们的义务不是指挥、控制,他们的义务仅仅只是倾听、认识欲望,并在这当中自娱。但认识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否定的力量,它不能消灭冲动,却可导致冲动的方向、形式不断变化,梅菲斯特因而得以永葆青春。所以说梅菲斯特是“否定的精灵”,这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生命本身以恶的否定的形式,摧毁一切向善的努力;另一方面,严厉的深层次的意识将一切生的欲望一概加以否定,为的是达到更高层次的善。灵魂的第二层次又反映了第一层次的矛盾演化,并总可在第一层次里找到对应的意象。在剧中,这两个层次总是穿插出现,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比如浮士德同玛加蕾特的热恋,就是典型的将理性抛在一边,执著于魔鬼般的冲动的过程,其间他也有过几次自省,但这些自省正如尾脊幻视者一样无力,青春的生命力太蓬勃、太狂妄了。不过尾脊幻视者虽表面软弱,却是有神通的,他的超人的意志终将把浮士德的追求弄成一个圆的轨迹,魔鬼山上浮士德的彻底反省和后来的自觉承担就是他的意志在起作用。当梅菲斯特怀着古怪的意图故意贬低皇帝时,浮士德就忍不住要为他辩护,因为他很久以前就看出了皇帝向善的本性,因而相信这样一个人是不会以恶为自己生活的全部的。浮士德为皇帝辩护也就是为自己内面那快要诞生的新理性辩护,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卷进了那场荒谬的圣战,并顺从圣战的特殊规律获得了胜利。他们同皇帝一起打赢的这场战争就是浮士德同海伦那场生死恋的投影。由于抱定了善的信念,不论推动战争的欲望多么卑贱(参看闹得凶、捞得快、抓得紧这三个人的表演),人也是胜券在握。虽然这胜利成果马上又被化解,人又陷入更紧张的矛盾中。同样,浮士德与海伦的关系中,不论双方的动机多么违反道德,多么利己主义(一个是背叛丈夫与人通奸,一个是勾引他人之妻),两人之间爆发的纯洁的爱情终究会获胜。虽然爱的结果是矛盾紧张化导致破裂,最后一切化为了一场空。这其实也是冲动带来的认识暂告一段落,浮士德同那位皇帝一样,又进入了更高的理性境界。在作者的作品里,灵魂中这两个层面的演出如同博尔赫斯描写过的两幕剧一样,以不同的形式表演着同一件事,前台与后台,内与外天衣无缝地构成了剧中剧,而观众,需要极其敏锐的感觉,才能窥破其间的奥秘。

第三个层次的风景更为难以理解。作者选择了古希腊这块人性发源的土地作为表演的舞台。也许是人同自己灵魂深处的自我已经久违了的缘故,这个层面上的精灵比梅菲斯特层面上的更觉突兀,深奥。那些古风十足的狮子们丑得“叫人胆战心惊”,它们说话粗野,动不动就对梅菲斯特咆哮,因为它们瞧不起当代人的猥琐。但梅菲斯特很快就发现了它们的美,并陶醉在这伟大优美的氛围之中了。他感叹道:

“流星交射,缺月生辉,在这称心的地方真是写意,我想就你的狮皮暖和一下自己。离开这儿上天去,实在是太亏……” [170]

相反,一眼看去仪表优美,声音悦耳迷人的美人鸟,却随时会露出凶相,要人的命。并不是它们伪装自己,而是人不习惯真实的自我。如果人要领悟真正的希腊精神,就得像梅菲斯特那样美丑善恶两极同时收进自己的内心,既看到灿烂的光,也看到浓黑的影。第三个层次里的精灵,全都是那种集邪恶与高贵于一身的古代幽灵。那么这些幽灵又是如何样统治自己的内心,使自己具有“伟大、优异的风度”的呢?剧中接着向观众展示了血腥的杀戮和野蛮的奴役。能够将如此极端的对立与冲突统一于一体的灵魂内部,必然会有更为残酷可怕的铁腕机制在运作。这个机制是由小矮人、蚂蚁、大元帅和狮子们组成的,它们的暴行令人发指,用杀戮的手段来解决矛盾是它们的家常便饭。除了杀戮,众多的下级们还得终年在无尽头的苦役中煎熬、呻吟。奇怪的是这种苦役又正是它们所盼望的、惟一的存活方式。大元帅组织的杀戮行为终于激起了反抗,乌云似的鹤群从天空扑下来,向这支部队讨还血债,它们的攻击使得大元帅的军队全军覆灭。这是一次生命向强横的理性进行讨伐的战争。表面上理性完蛋了,但只要抬头看看威严的月神路娜,她的从容的风度,就知道一种更高的理性仍然在统治,也许她是新诞生的,也许本来就在那里。模样恐怖的福尔库阿斯的女儿们也是同狮子们处在同一层次的精灵,因为缺乏对比,她们从来不知道自己是美还是丑,她们在黑蒙蒙的洞窟里蹲了几千年,从未受到外界的污染。梅菲斯特看出了这几位混沌之女身上的高贵的空灵之美,觉得任何尘世的美同她们相比都要逊色,这种美深深地打动了他,使他打定主意要借用她们那世俗眼光来看是丑陋至极的外形,去唤起希腊美女海伦心中的原始欲望。后来发生的事说明海伦也从这丑陋的形象中认出了自己的本质,从而使梅菲斯特的计谋得逞。令海伦与福尔库阿斯发生共鸣的毫无疑问是她们那同一古老的血统。除了希腊风景之外,地底的母亲们的虚幻飘浮的风景也属第三个层次,梅菲斯特本人一定也常去那种地方吸取力量。母亲们就是从肉体中分离出来的纯精神,她们连实体都没有,却可以在那不为人知的地方永恒地存活下去。这种事虽离奇,却已构成了历史。艺术、哲学和宗教都证实了这种历史的存在。浮士德在地底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不能清楚叙述出来的,只有通往那种地方的历程令他刻骨铭心,他所能表达的也就是这个历程。灵魂之所以会出现这第三个层次的风景,是因为浮士德要进行更为辉煌的生存,他同海伦的结合,结合破裂后仍然自强不息直到老年,以及老年最后的英雄壮举,都是与这个层次的风景吻合的。精神越发展到高级阶段,灵魂深处的革命越激烈。到了最后阶段,理性的折磨甚至将浮士德的双眼都弄瞎了,但他的选择仍然是以对抗的姿态活下去,活到最后一刻,直到时间本身战胜他。然而临死前的那一刻他仍然是个胜利者,也许在那一刻他还同他日夜渴望的母亲们汇合了呢。第三个层次的原始风景并不是人人都能看见的,那是人类灵魂的故乡,只有对于那些最大胆最真诚的探索者来说,它才是存在的。作者将他亲历的事件告诉了读者,但读者的脑海中并不能马上再现那种风景,他必须同样经过一段艰苦的历程才能到达那里,他所看到的肯定也同作者不一样,但这就是人类精神史得以构成的方式——以数不清的版本再现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