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瑾(第4/7页)

“那么,孟鱼大伯,您住在哪里呢?”她还不甘心。

后来他吐出来的词就再也听不清了。六瑾听到一只小狼在远处练嗓子,有点沙哑,有点迟疑。她暗暗为它使劲。她心里一下子冒出来一个念头:难道这两个人是一个人?哈,她倒的确没看见他们同时出现过。可是那一个是干巴老头,这一个是虎背熊腰啊。除了名字,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不过这也很难说,她不是看不清门口这位大爷吗?伪装是可能的。听说已绝迹的狼近期又在周边地带活跃起来了,他们小城里常有狼在出没,孟鱼大爷深更半夜走街串巷,难道就不害怕吗?“狼。”六瑾忍不住说。老头锐利地扫了她一眼,说:“哼。”

六瑾看见被人们称作“夫人”的孟鱼老爹的妻子过来了。深更半夜的,她来干什么?她提着一个竹篮,里头放着一盘香油饼,她将篮子放在这个老头的脚边就溜走了。六瑾退到葡萄架后面,坐在马兰花丛中。这时那老女人又出现在门口了,她的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可是老石的女人,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呢?”棕熊一样的老大爷站起身,朝着老女人咆哮起来。虽然六瑾一句都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她的心还是跳得像打鼓。真可怕,她被猎人下了套子,挣也挣不脱,必得要失去一只胳膊或一条腿了。这个以前她从未见过的、抱有好感的老伯,怎么会同孟鱼家有这么复杂的瓜葛呢?她真想冲着他喊:“您是哪里来的?!”可是狼嗥起来了,很多条狼一齐嗥,后来“夫人”就不见了。晴空里落下一些雨滴。老大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外走,六瑾看见他没有走向孟鱼家,他走在马路当中,往东边去了,他好像在夜游。月光很亮,又一拨大雁过来了,高空中回荡的叫声一下子让她想起了工业大城里高楼中的父母。昨天母亲来信说,婚姻大事是注定的,难道也是暗示这个老石?可是六瑾总是看不清老石,她对他的最深印象就是他在市场抚摸那些布的样子。从那种样子推测,这种人对做爱一事肯定有浓厚的兴趣。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又是那么飘渺,既不像地理教师,也不像石雕工艺师。六瑾不知道要如何看他,她对自己的感情一点把握都没有。可以说,她一点都没往男女关系上头想,可周围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还有,这个男人对她真有那种想法吗?

她弯下腰,捡起那盘油饼,将它们倒进垃圾桶,想了想,连盘子也丢进去了。她对这种东西感到害怕,也对那家人家的所有事情感到害怕。孟鱼老大爷真的会是孟鱼老爹吗?多么荒唐啊。那个院子里总是拥挤着绵羊和山羊,要去找他们家的人,就得从那些脏兮兮的羊的身边挤过去,而那几个人,永远像掌握着小城里的所有秘密似的。虽然他们静悄悄的,但六瑾从未感到院子里的氛围有所松懈过。那里头是个阴沉沉的家。她又想起那天夜里在胡杨树林里的邂逅,宋废原对那些死树怀着什么样的仇恨呢?

她回到屋里,看见父亲的照片在灯光下很严肃地盯着她。玻璃上有个小动物停在他左边的脸上,使得他脸上像长了一道黑疤一样。啊,那是只细小的壁虎!六瑾讨厌蚊蝇,酷爱壁虎。有时,她从外面花园里捉来壁虎放在屋里,她称壁虎为“清洁工”。可是今夜父亲的脸因为这个小东西而显得有点凶。她用鸡毛掸子去拂小家伙,拂了好几下,它居然一动不动!多么固执的小动物啊。她坐下来,父亲还是盯着她。她记起已经有好久好久了,她一直对这张照片视而不见,差不多都忘记了。那么,是父亲没有忘记她还是她下意识里没有忘记父亲?临走的那几天父亲常望着花园里发呆,可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要离开小石城的事一样。然而几天后他就一去不回头了,上火车时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六瑾想,她自己是继承了父亲这种禀性的,所以也就不要指望——她指望过什么吗?“爹爹,爹爹。”她在心里喊了两声,有点茫然,有点伤感。一眨眼之间,那只小壁虎就掉到了地上。她赶快走过去,弯下腰捡起它,却发现它已经死了。六瑾抬头再看父亲时,父亲的眼光就变得朦胧了。

她又走到院子里,将壁虎埋在马兰花下面。做完这件事,已经是下半夜了,她还一点睡意都没有。地上有几个人影,是谁呢?谁站在杨树那边啊?没有谁,一个人也没有。可这是谁的影子啊?靠大门台阶那边也有几个影子,因为月光强,影子的边缘特别清晰呢,怎么会有这种怪事啊。她往右边一看,又发现院子大门那里也有几个,并且正在往里面移动。六瑾急急匆匆回到房里,将门关好,闩上,靠在门上面闭眼回忆刚才的一幕。后来她躺下了,却不敢关灯。她始终盯着窗子,等啊等啊,那些东西却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是不信鬼的,那么,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呢?这世上存在着无实体的影子吗?她想着这些黑暗的问题,觉得自己越想越深,越无法控制,最后只能坠向眩晕的深渊。

老石捧起那块格子家织布嗅了又嗅,好像要吃下去一样。六瑾发现他的一边耳朵在动。“这种格子不常有,据说印染工艺很难。”六瑾介绍说。

“啊,我知道,我家就是干这个的啊!”他哈哈笑起来,镜片闪闪烁烁。

“原来这样啊。老石是行家啊。”

老石一下子又不好意思了,放下布,说要去买菜,匆匆离开了。六瑾疑惑地想,自己说错了什么吗?看来他眼里并没有六瑾啊,孟鱼老爹是怎么得出那种结论的呢?市场里有种骚动,一些人往出口那边涌去,六瑾听到小孩在说:“狼!”然后大人捂住了小孩的嘴。狼怎么会到这么多人的地方来,完全是胡说八道!多年里头六瑾感到,来这个市场的人最喜欢盲目冲动了。有一回,不知谁散布谣言说某个摊位提供不要钱的汽水,这些人就往那边挤去,很多人中暑倒地,居然有个人被挤过来的人们踩在胸口上,死了。那天一整天六瑾都嗅到消毒水的味,恶心得直打呃逆。一般来说,六瑾卖布的时候不敢看顾客,她觉得这个市场的顾客太凶恶了,一定要敬而远之。此刻,当她抬起头来时,市场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正中央的休息台上,被椅子围住的圈内有一大摊血,不知道是兽血还是人血。还真有狼啊?!老板一直在抽烟,他心情沉重地说:“今天生意做不成了,这帮流氓!”“谁是流氓?”“谁?造谣生事的人嘛!”“那是什么血呢?”“根本就不是什么血,有人做假!”他激愤地提高了嗓门,左右隔壁的老板都担忧地伸出头来看他。他又委靡地坐了下去,对六瑾抱怨道:“人心莫测啊。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