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第2/5页)

她刚刚有一点睡意,打算上床,阿依就进来了。阿依浑身发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六瑾的手臂才站稳了。她告诉六瑾说,她死去的母亲在那边房里说话。

“她占着位子不肯让出来。啊,六瑾!难道启明老伯已经死了吗?!”

“当然不会,阿依!他身体那么结实,他那么爱你!”

“我小的时候,他将我从家里偷走过一次。我们呆在树林子里,后来下雨了,我们在林子里跑呀跑的。后来我一直记着那事,那就是幸福啊。”

六瑾听见阿依在哭,她为什么这么绝望?六瑾问阿依,最后一次见到启明老伯是在哪里?阿依说是在市场门口,他在跑,动作不灵便,他朝她挥挥手就消失在人群里头了。

后来她俩坐到了六瑾的床上,阿依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同启明老伯之间的故事。随着她的讲述,六瑾脑子里的一些记忆复活了。她越来越觉得,阿依的那段情缘就是她自己的一段情缘。她不是也爱启明老伯吗?她不是同他似曾相识吗?这些年里头,她怎么将启明老伯忘了个干干净净呢?或许她将他忘记的这段时间里,阿依一直帮她记着他?她不是明明从阿依脸上看见了自己吗?

黎明时,有水珠落到她们两人的脸上。

“阿依阿依,你在梦见‘奇趣’旅馆吗?”六瑾激动得大声喊了出来。

“这扇门坏了,他被卡住了啊。”

阿依的声音又细又弱,仿佛从远方飘来。六瑾看见她还没醒。

雪已经停了,四下里安静得近乎死寂,欢快的情绪又在六瑾的内心升腾。啊,如果阿依也像她这么快乐有多好!她低头打量台阶下的那些雪花,又一次看见了曾令她头晕的那些旋涡。那么多,那么深的旋涡,好像要将她吸进去!她掉开目光看天,天上灰灰的,也有一个一个的旋涡。六瑾清清楚楚地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生出来,是那种最能让她兴奋的东西。她轻轻地呼唤着:

“樱,樱——樱——樱……”

她闭上眼,想象着木叶县的风景。非洲鼓的声音响起来了,先是远远地,后来竟然到达了院子的外面。六瑾回转身,朝着阿依一笑。

“我看见他了,我同他相遇了,但没有说话。今后,我们只能在那种地方见面,这事我已经想通了。”

阿依说话时脸上的表情轻松了好多,六瑾为她感到高兴。

“你看,那是什么?”阿依指着雪地说。

六瑾看见先前见到的旋涡都在动,有一个小黑点正从一个旋涡里涌出来。啊,是一只张飞鸟!它扑棱一声就摆脱吸力飞出来了,它绕着院子飞了一个圈,停在榆树上的那个旧窝里,那个窝里住过各式各样的鸟。

“这是木叶县来的客人。”阿依又说。

“我也这样想,刚才我在唤一个人,是不是碰巧将鸟儿唤出来了?”

“六瑾在唤自己的爱人吧?”

“不,不是。啊,也可以说是,他那么美,像黑夜一样美,像动物一样美,又像一朵云。你想得出来吗?他坐在岩石上守夜的时候,遥远的西边,大地上鼓声隆隆。”

雪又开始落了,六瑾同阿依开始讨论设计院的问题。她们两人都明确地认为自己是设计院的孩子,虽然一个住在院里,一个住在院外。那么,这个庞大的,几乎占据了小石城一半以上土地的设计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呢?六瑾回忆着,她想抓住老院长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感到力不从心,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她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感受传达给阿依。可她又不能不说,她要是不说的话,设计院就更不清晰,更虚幻了。阿依同情地倾听着,不时小声地补充一两句话。当然,她听懂了。最后,两人都沉默了,也都听见了雪花落地的细小的声音。阿依有点犹豫地说:

“清晨的时候,我从羊的眼睛里面可以看到设计院的活动。还有,我妈妈临终前的瞳孔里头。”

六瑾的思路一下子变得开阔了,她说:

“你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你,还有我……前赴后继!对不对?”

“对!对!还有张飞鸟!”鹦鹉说。

张飞鸟落在窗台上,一共三只,都是那种袖珍型的,身上有点湿。六瑾想,它们大概全是从旋涡里头挣脱出来的。它们就是樱的精魂。一瞬间,她对樱的思念变得无比强烈了。

“我们只爱设计院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阿依说。

“可我,直到最近才慢慢清楚了。我不如阿依那么纯粹,有什么东西总是蒙着我的眼,也可以说我从前视而不见。我真羞愧。”

阿依离开了好久,六瑾还在想樱的样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就住在这个父辈男子的身体里。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当初父母为什么要离开了。她记忆中的一些隔离箱现在正在融会,障碍正在消失。她眼前出现了金黄圆月下的荒岗,但那已经不是荒岗。而是长满了郁金香的花园。

六瑾打着伞,踏着雪来到外面,她向宋废原的烤羊肉店走去。

她老远就看到店子又扩大了,生意兴隆。她推门进去,里头热气腾腾的,人的脸全都模模糊糊。她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坐下来,宋废原的儿子小宋立刻过来了。就好像她刚一进门就被他注意上了一样。

“六瑾姐姐,你很少在雪天里出门吧?”他说。

“嗯,你这里很好,雪天里就更觉得你这里好了。屋里怎么这么多水蒸气啊?谁都看不清了。”

“我用三只大铁锅煮水,将店里弄成了这种样子。大家的反映都很好。”他说,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因为来这里的人,都不愿意别人看清自己的脸。”

六瑾夸奖他的办法,说他的生意做得好,超过了父亲。

“啊,我不过是为你们这些心里痛苦的人做点小事罢了,我哪里能同父亲比!不瞒你说,我父亲是我的精神导师,他现在离家了,但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密切。你光要一碗面吗?”

六瑾慢慢地吃着,这些在蒸汽中浮动的人脸给她一种很新鲜又很飘逸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令自己吃惊的话:“这就像在非洲。”

“这就是非洲。”有人回答她。

说话的是老石,却原来老石就坐在右边的桌子旁。他并没打算过来,就在那里同她说话,他显得很放松。

“六瑾,我每天都来这里呢。这个小宋,很有创意。”

“废原不回来了吗?”她问。

“不回来了。他要过一种更有勇气的生活。六瑾,你常来这里吧,这样我就可以不时见到你了。在这里真好,一点都不用害羞。你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