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看不见的城市》

第一章

前言

忽必烈的内心是一个深奥的謎,马可·波罗的滔滔不绝的讲述则是解謎的过程。就像人的自由意志是一个最大的謎,而艺术家的创作是解謎的过程一样。马可·波罗和忽必烈·可汗这对矛盾就是深层理性和感觉活动之间的矛盾。所以,忽必烈全神贯注地倾听马可·波罗的讲述,不断在内心作出判断。

忽必烈的内心总是有两股巨大的情绪在对抗——征服的骄傲(人的认识能力可以无限止发展)和达不到终极之美的沮丧。低落的情绪导致空虚和眩晕——

空虚的感觉在夜晚降临,我们闻到雨后的大象的气味,檀香木的灰烬在火盆里变冷。眩晕使得河流和山脉在描绘它们的平面球体图的棕色曲线上颤抖。 [109]

征服的好消息不断传来,然而这是绝望的征服,因为人得到的是遍布坏疽的废墟王国。于是人陷入绝望。惟有讲述能拯救人。通过马可·波罗的讲述,忽必烈的目光“穿透注定要崩溃的塔楼和城墙,辨认出一个窗花格,其图案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竟然逃脱了白蚁的咬啮”。 [110]

见过一次那种图案的人,终生都将处在寻找的惶惶不安之中。

城市与记忆之一

城市=本质。每个城市的结构都相同;银制的圆屋顶,神的铜像,金鸡,水晶剧院等。但旅行者到达这个城市时,心中对城里这些人产生了深深妒忌,因为他们“相信从前有一次他们曾度过了与此刻同样的迷人的夜晚,而他们认为他们在那一次是幸福的”。 [111]

此处说的是,所有的艺术创造都是一次性的,你不可能同时是创造者又是欣赏者。艺术的本质决定了艺术是利他的事物。当然,在创造之后,你同样能作为鉴赏者来欣赏你的创造物。

城市与记忆之二

旅行者渴望城市,他终于来到了城市。城市里充满了欲望和暴力。伊西朵拉城是他的梦中之城。“区别只在于,他在梦见的城市里是一位青年;而他到达伊西朵拉时已经老了。”他同那些老人坐在一排,“欲望已成了记忆。” [112]

梦与实验创作的区别在于:在梦中,欲望可以直接释放;但在实验创作中,写作者是超然的。他只会有欲望的变形记忆,不会有直接冲动。阅读也如此。

艺术作品中充满了欲望与暴力,而创造作品的人在创造时必须同欲望拉开距离。那种时刻,他应当像一个圣人(老人)。于是欲望与暴力转化成了美。创作中的时间是另外一种时间。

城市与欲望之一

关于城市有表层记忆与深层记忆两种描述方式。对表层记忆的推理可以进入城市的历史。而深层记忆本身就是历史。

在早年,“我”从荒漠来到城市,同自己的欲望遭遇,然后“我”的目光又返回去凝视荒漠和商队路线;眼下,“我”懂得了这条小路是从前那个早晨我在朵罗泰亚城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许多条路当中的一条。

从欲望返回理性,然后上升到本质认识,并再次刷新感觉。

城市与记忆之三

这里面有个层次问题。

记忆是时间的连续,是欲望的形式,它主宰了城市的结构——即,有什么样的欲望就有什么样的城市。所以城市不是表面的空间的堆积,而是深层的时间的连续,交叉。

当记忆里的波涛涌进来,城市像海绵一样吸收它,自身便膨胀起来。 [113]

这句话说的是欲望决定创造物的规模和气魄。

城市也不能叙说它的过去,只能将过去像手纹一样包含在内。城市的过去写在街角,写在窗户的花格上,阶梯的扶手上,避雷针的天线上和旗杆上。每一个这样的部分都被依次标记了刮痕,缺口和旋涡。城市由这些深层的欲望形式将意义赋予表层空间,它们由于“偶尔露峥嵘”而更为惊心动魄。

深层记忆是时间的储存,精神的历史“说”不出,只能由“痕”当中透露出来。形式感的轻灵带出来的是欲望的滞重。你必须体认这一点,才能避免轻浮,全面理解城市。

城市与欲望之二

阿纳斯塔西亚是一座矛盾的欲望之城,此处的欲望的特点在于:唤醒欲望的目的是抑制欲望。而当你进入该城的中心之际,你又会发现所有的欲望全被唤醒了,围绕着你,你没有丧失任何欲望。与此同时,你成为了城的一部分。你住在你所不喜欢的欲望里头,满意地发挥欲望。

艺术家在阿纳斯塔西亚每天劳作,他的劳动使欲望成形又从欲望中获取形式。这种通过压抑来释放的创造形式使他对欲望之城产生了无比的热爱——虽然他只不过是这座城的奴隶。在世人中一败涂地的艺术家,将他所不喜欢的欲望在魔法之城里转化成了创造动力。

城市与标志之一

不论在这片密密的标牌下面的城市确实是什么,也不论它包含了什么,掩盖了什么,你离开塔马拉时还是没有认识它。 [114]

创造就是穿透语言的世纪沉渣抵达核心。但这一行为仍然是通过语言来实现的。艺术家在塔马拉城里将沉渣变为媒介,不断地运用语言的转喻和隐喻功能,造出一片特殊的语言的丛林,使得陈腐变成了诗。在塔马拉城中,命名即是创造,词语是为了让人辨认某种看不见的结构的,或者说,是为了用它们来引发内心骚动,以便将辨认的工作更好地进行下去的。

精神世界显然是迥异于物质的,但这个世界建构的材料无一不是来自世俗,塔马拉城以其高超的技艺将不可调和的二者统一起来。

城市与记忆之四

在每一种概念和旅途的每个地点之间,都能产生对照,产生共鸣,以便给记忆以直接的帮助。所以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就是记住了左拉城的人。 [115]

左拉位于记忆的深处,它是生长不息的城,它的不同寻常在于它的独特的和谐,活力则来自内部的生命运动。一旦被固定,便是死亡。左拉之所以能被记起,是因为它的同欲望相连的形式,它的处处指向本质的结构。但没有人能完全记得住这座城,因为它只能存在于变动之中,而且人只有在进城后才记得起一切,一出城就忘记了。当然,人在城中时,什么都不会忘记,因为那里有储存记忆的蜂窝装置。

所以左拉的运动形式无人能把握,只能追随。旅行者倾听内心的召唤前行,永远处在认识的喜悦之中,将时间的连续性和空间的独特性统一起来,形成到达本质的旅程。左拉之美属于那些夜间失眠的内省者,他们从这种欢乐的旅行中获得补偿,保持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