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大胆儿

  宗大胆儿是我高三时候班上的插班生。那时候我并不太懂什么是插班生,等我弄懂了才发现,宗大胆儿其实是冒牌的插班生。正经的插班生是说:人家借这个学校的高三参加高考,或是复读。而宗大胆儿则是一直毕不了业的超级留级生。因为我高二那年他休了学,再回来,摇身一变成了插班生,真是岂有此理。不过若跟宗大胆儿讨论此事,他还觉得颇为惋惜,因为如果不是因故休学的话,他就是解放以来留级最多纪录的有力挑战者了。我毕业以后,跟老校长打听过这个人,真是吃惊非小,因为他在同一所学校待的时间,已经只有江户川柯南和草京有希望打破了。

  有关宗大胆儿休学的原因,我是要补充一下的,但这件事要往后放一放。与他干的各种鸟事相比,那件事也不是非提不可。还是先说说这个人本身。宗大胆儿插班时,已经开学两三周,座位早已固定。按照江湖规矩,老师将他安排在留级生专用的最后一排西南角,与我同桌。他一跟我打招呼,吓了我一跳,以为见了鬼。这人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白眼球,黑眼仁儿占了绝大部分面积,导致他无论看哪儿都像在盯着你看。我从没见过黑眼球这么大的人。英语课上讲高考作文的写作,老师让同桌写下两三句对彼此外貌的概述。宗大胆儿对我的描写,翻译成中文大意是:瘦,头发长,长得无聊。真是神来之笔。我对他的描述则是:瞳孔扩散,瞳反射消失,不行了。为此我还查了半天字典。

  班主任的课上,老师让新同学自我介绍。新同学即留级生与插班生。轮到他时,他慢悠悠地站起,环视四周,笑眯眯地说:我叫宗东东。我敢打赌,当时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名字太奇诡了,另一方面则是他那对黑眼睛笑起来实在太可怕。你一看他,好像就要被吸进去似的,这个比喻既可以用来形容美少女的大眼睛,也可以形容宗大胆儿恐怖的黑眼球。真正可怕的是,他还长了一双笑眼,一说话,眼睛就弯成两道弧线,里面露着漆黑漆黑的瞳孔。

  由于他的名字比较奇怪,很长时间里大家都不愿意叫他,这客观上造成了一种他很不合群的假象。实际上接触多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自来熟,因为他根本不懂什么叫拘谨,怎么叫客气,更别提优雅与矜持了。由于刚开始没什么朋友,他显得很孤僻,也没什么存在感。有一次体育课,我去器材室拿篮球的时候,发现操场边的双杠上立着一个人棍。走近一看,原来是宗大胆儿双手抱肩直立在双杠上,眯着黑眼睛(即便眯着也很大),若有所思。当时我想,这人胆儿真大,摔下来怎么办?我太天真了。

  时间一长,年轻人终归还是会熟起来。我渐渐敢看他的眼睛了,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人太不正常了。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傻,不然怎么会留这么多次级?后来我一想,我也留级了,我又不傻,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我之所以觉得他傻,原因是这样的:这人没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不会躲避任何危险。比方说,午休时穿过足球场是一件危险的事,你必须左顾右盼,快速通过。但宗大胆儿则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走过。有足球以亚音速飞过他脑后,他就跟没事儿一样,继续往前走。有时出去吃饭,需要过马路时,他则表现得特别浑蛋——这是从多年以后我已经变成一名司机的立场来看的——他像一只拧发条的青蛙一样,有节奏地迈着两条短腿,不疾不徐地过马路,如果有自行车高速驶来,他既不看,也不躲闪,最后总是自行车骂骂咧咧地躲开。

  不仅如此,宗大胆儿上课时胆子也特别大。他总是接老师的下茬儿,搞得老师七窍生烟,而你从他接的下茬儿里,似乎能感觉到恶意,又似乎没有。而且他举手也特别踊跃。老师讲试卷时,一般会礼节性地说一句:我讲一题,不懂的举手,没有就继续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们都给我闭嘴,听我讲就行了。结果每道题宗大胆儿都举手。后来老师生气了,问他:你是成心的吗?他笑嘻嘻地说,不是呀,我真不懂,不然能留级吗?把老师气了个半死。

  宗大胆儿挨过一次警告处分,这个处分是我校历史上最离谱的处分。它的理由是“放学后在楼顶上行走,危及公共安全”。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眼看就要高考了,按说这种时候,你只要没犯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误,学校都会放你一马,让你赶紧滚蛋了事。宗大胆儿不知道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到了教学楼的楼顶上。我们在操场上争分夺秒地利用静校前最后的几分钟打球,忽然有人叫道:“楼顶上有人!”顺着说话人的手儿瞧,只见宗大胆儿左手托右肘,右手捏着下巴,沿着教学楼顶的边缘慢慢地踱步,口中似念念有词。我一惊,连忙大喊:“宗大胆儿!你干吗哪?”同学照我后脑勺就是一掌,把我的枕叶都震碎了,喝道:“别嚷嚷,吓着他再掉下来!”我捂着脑袋回头骂道:“傻×,那是宗大胆儿,能让我吓着吗?”说话间,只见宗大胆儿右手握拳一砸手心,然后坐在楼顶上,两条短腿悬下来,继而身子一翻,两手扒住房缘,做了个反向的引体向上,整个人慢慢悬垂下去,双腿一飘,从窗户钻进教室里去了。我们教学楼不高,只有六层。被抓获后,老师问他去楼顶上干什么,答曰背单词。

  事后,我们留级生族群对他挨这个莫名其妙的处分十分不平。宗大胆儿自己倒是很淡定,他说其实学校每年都会给他一个警告处分,然后他一留级,这个警告处分就没人追究了。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就跟现在驾照每年会在固定时间清分儿差不多。`w-r-w-h-u.c-o-m`但话是这么说,宗大胆儿还是有些生气,因为以前的处分都是因为跟人打赌,干出种种不靠谱的坏事来,这次只是爬了个楼顶。几天后,班主任点名批评宗东东同学,说他私自进入供暖重地,干扰他人工作,遭到了投诉,太不像话了。这件事我知道。他是爬上了供暖厂的烟囱,快要爬到最高处时,被工人发现了。因为个子小,远处又看不真切,他被当成了淘气小孩儿。工人们又是哄又是劝,还替他爸爸担保不打他,总算把他弄下来了。真实的原因是他自己在上面待无聊了。供暖厂就在我爸单位对门,我溜出来想去游戏厅。那个游戏厅就在供暖厂院门口,围了一票工人,指指点点,一位领导用《驾驶园》杂志卷成喇叭喊话。宗大胆儿磨磨蹭蹭地爬下来以后,一边掸身上的灰,一边念念叨叨:“Gratitude:感谢、感激的样子。”把所有工人都吓傻了,再一看他那双大黑眼珠子,都以为这孩子准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