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燕飞番外·小时了了(第2/5页)

原本这次中规中矩的经历只会成为詹燕飞过往回忆的一个小插曲,可以在长大后惊讶地想起,当年很小的时候,她也在大舞台上面做过主持人的!可是,上天就在这个时候抛出了福祸莫辨的橄榄枝。

她前脚已经走上了舞台,将下一个幼儿组电子琴表演者的名字和选送单位都背得一清二楚,刚暴露在舞台灯光下,就听见后台老师惊慌的一句:“我不是跟你们说了有个孩子今天上不了了,插另一个进去,怎么还让她报这个呢?!”

詹燕飞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刚想要回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就听见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左边后台里响起。

“我说一句你报一句,别往这边看。”

“电子琴表演者,省政府幼儿园,凌翔茜。”

詹燕飞出奇地镇定自若,她目视前方,保持微笑,用稚嫩的声音报幕:“下面一个表演者是来自省政府幼儿园的凌翔茜小朋友,她要为大家表演的是……”

略微停顿。

幕后的声音很快地续上:“春江花月夜。”

“电子琴独奏,初江花月夜。”

她并不知道“春江花月夜”是什么,也没听清,可还是顺着声调报了出来,几乎没人听出来这个错误。

然后在掌声中转身,朝后台走回去。舞台灯光熄灭,只留下一道追光,工作人员抱着椅子和电子琴琴架走到台上做准备工作,詹燕飞和那个梳着羊角辫的表演者擦肩而过。

她懵懂地抬头看大家脸上放松而欣慰的表情,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小姑娘挺有气场的,够冷静。不过走路的时候别驼背,步子也迈得太大了,这个毛病得改。”

依旧是那么严厉冷清的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叫郑博青,少年宫的老师,34岁,还没有结婚。在那个年代,这种尴尬的年纪毫无疑问说明她是个孤僻的老姑娘。

老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拽了拽她的马尾辫:“这谁给你梳的呀,你妈妈?以后上台别梳这么低,改羊角辫吧,正面观众也能看见,还能带点儿孩子的活泼劲儿。”

詹燕飞一头雾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把发髻盘得无懈可击的冷面阿姨。

阿姨也面无表情地回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下,露出眼角的纹路。

“叫什么名字?”她问。

“詹燕飞。”詹燕飞说完,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詹天佑的詹,燕子的燕,飞翔的飞。”

这是爸爸妈妈教过的,如果有大人问起自己的名字,就这样回答,也不用在意詹天佑到底是谁。

“詹燕飞……”

阿姨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詹燕飞突然很恐慌,她怕自己的爸妈起错了名字。

然而阿姨很快就蹲下,与她视线相平,不容反驳地说:“就叫小燕子吧。”

从那一天起,詹燕飞成为小燕子。

“我今天晚上去我姑姑家,在江边,咱俩顺路,一起走吧。”

詹燕飞回过神来。大扫除已经接近尾声,老师放行,小姐妹们欢呼雀跃地收拾好东西准备撤离,跟她关系很好的沈青走过来拉了她一把,邀她一起回家。

“你姑姑家在哪儿?”

“就你家身后绕过去的那个小区,也就五分钟。”沈青说完,肩膀耷拉下来,很沮丧地补充道,“我姑姑家那个小祖宗,最近简直烦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样烦人。”

所有人抱怨的时候都喜欢找詹燕飞。她总是很平和,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善良温暖的样子,即使发表的评论都是安慰性质的废话,但能让对方心里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于是她浅浅一笑,继续问:“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沈青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昂着头,脖子抻得老长,眼睛下瞟,用鼻孔对着詹燕飞,走路时屁股一撅一撅的。

“看到没,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现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谁也插不上话,就听我姑姑姑父在那儿夸他儿子,唾沫横飞,一说就一个小时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笔写上‘人民艺术家’几个大字贴那小祖宗脑门上然后塞进佛龛里面一天三炷香地供着!”

沈青说话很快,詹燕飞一路因为她的快言快语笑得直不起腰,最后才想起来问:“不过,他到底拽什么啊?”

“说出来都让人笑话。”沈青也的确笑了起来,“少年宫汇报演出,他被选为儿童合唱团的领唱。你也知道,儿童合唱团唱歌,男孩子的声音都跟太监似的,不光是男生,经过训练后所有小孩无论男女嗓音都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整个儿一量贩式。有什么可狂的呀,真以为自己前途无量了呀?咱们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宫,让我说什么好,我姑父还一口一个文艺圈——我呸!”

沈青还在连珠炮似的泄愤,詹燕飞却走神了。“前途无量”和“文艺圈”这两个词就像磁铁一样,将散落一地的铁屑般的记忆牢牢吸附在一起,拼凑出沉甸甸的过去。

“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无量。省里文艺圈老有名气了,小孩都认识她!”

他们曾经都认识小燕子,只是后来忘记了。

詹燕飞从来没有如沈青所表演的那样“趾高气昂”过。她记得爸爸夸奖过她,“在浮躁的圈子里,更要做到不骄不躁”——只是爸爸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妈妈实践这一点。詹燕飞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亲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样,在背后腹诽滔滔不绝地“恨人有笑人无”的妈妈。她那句口头禅似的“我们家燕燕……”究竟击碎了多少无辜小孩子的心,她永远无法得知。

长大之后看杂志,奇闻异事那一栏里面写到过,每当Michael Jackson从数万人欢呼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灯光熄灭,观众退场,他都需要注射镇静剂来平复心情。这件事情她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却能够理解——被那样多的人围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当作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总归也是需要点儿镇静剂的。

她也需要。不是给自己注射,而是给无法接受女儿再也无法出现在屏幕上这一事实的妈妈。

有时候她会胡思乱想。妈妈究竟是为她骄傲,还是单纯喜欢在演出结束后混在退场的观众人群中被指点“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长”?她不敢往深处想。为人子女,从来就没有资格揣测母爱的深度和动机。

“詹燕飞?”

她回过神,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沈青已经说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