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第4/5页)

回家后,我问爸爸:“红斑狼疮这种病治得好吗?”

爸爸说:“彻底治好有点儿难,一种病引起另一种病,能挺多久要看治疗的效果。为什么你问这个?”

“我的好朋友得了这种病。所以他会死吗?”我问。

爸爸不想说出那个字,愣了一会儿说:“不一定。”

不一定,意味着随时会;意味着我们每见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小土小黄因为父母的生意,六年级转学去了外地,走的时候,小土小黄什么都没有说,光知道哭,他们不敢去跟继承告别,让我去看继承的时候代为道歉,让我替他们多看看继承。

四个人,剩下三个人。三个人,只剩下一个人。人生交往的第一群朋友分崩离析,不可抗拒。

每次去见继承前,我都把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更新一遍,哪怕学校食堂的猫终于生了崽,路上看见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多说了一句话,都要转述给他。就是一个目的,万一出事了,起码继承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把事情理解得太简单了,但我能尽力的似乎只有这些简单的事情了。

其实真正难办的,并不是我能跟他说什么,而是看着每一次变化的他,内心却无能为力。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刚吃了一大把药,他用“肿”这个字形容自己,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胖并不是胖,而是浮肿。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爷爷帮他去医院拿药了,他躺在床上,下不了床,我们隔着窗户聊天。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已经穿不上布鞋了,爷爷只能把家里所有球鞋藏起来,换成大码的拖鞋。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医生给他扎针,因为太肿和淤青,扎了半个小时找不到血管,继承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有叫出声。

每一次去看继承,满怀着好转的希望,却总看见每况愈下的他。继承的照片放在他的床头,看看照片,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然后有一天,继承让爷爷把照片收起来。

当过炮兵、会用指头丈量出敌人距离的爷爷,紧紧抱住相框走进自己的屋子,靠在门框上狠狠地抹了抹眼泪。

多年以后听到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其中一句唱道: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歌里唱的是我,也是继承。

每次告别,从他家出来,他都会趴在窗户口看我,直到我转弯不见。

后来我每次转过墙角,都会靠在墙角等几秒,再偷偷地把头探出去,看见继承依然趴在窗户上,一副失落的样子。我便用手扯扯和我一样高的灯笼花,引起他的注意,于是继承整个人立刻又亮了起来。

再见。

再见。

我们互相挥挥手。

没想到便是诀别。

考完六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同学们开始写毕业纪念册,我带着自己还有其他同学的二十多本纪念册去看继承,我想如果他状态还好,就能帮每本纪念册写一句话。

敲开门,不是爷爷开的,是位三十出头的阿姨,一脸的憔悴,我说:“我找继承。”

阿姨说:“你是他同学吧?我是继承的妈妈,你稍等一会儿。”

门虚掩着,客厅椅子上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本是垂着头,因为我的到来,他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瞬间即逝,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压抑。

继承妈妈拿出一本毕业纪念册,她说:“继承在睡觉,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是给你和小土小黄的。”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继承妈妈的话。她的意思是,因为要毕业了,继承自己准备了一本毕业册,没有让我们给他留言,而是自己写了话送给我们。

毕业册不是要自己留着吗?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呢?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丝疑惑和忧虑。

继承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现在想起,也许是在权衡是否要跟一个孩子坦诚自己儿子的病情,接着,她说:“继承身体不好了,刚刚医生来过家里,他吃了药还在昏迷中,救护车一会儿就来。所以……”

话没说完,便止住了。

我俩都没说话,几秒钟的留白,却显得如此漫长。

留白是情绪是爆发,也是答案的明确。

“好的,我会让大家写的。”我佯装镇定收下了纪念册,放进满满当当的书包里,对她笑了笑。

“阿姨再见,希望继承能尽快好起来。”

我背着书包往回走,一步一步,迈得使劲。

走到墙角处,转弯,整个人便瘫靠在墙上,从书包里拿出继承写给我们的毕业册。

他给每个人只写了不到二十个字。

写给我的:希望你一切都好,对世界没有困惑。

写给小黄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考上重点初中。

写给小土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能遇见一个如雅典娜一样的女神。

都是我们曾问过他的那些傻问题,他把每一个都记在了心底。毕业册上每个字都是用笔画一笔一笔拼起来的,完全能想象到,因为手指浮肿握不住笔的他,如何努力地写完这几句话。

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别哭,别哭,他只是昏迷而已。

一切都会好的。你看,继承的父母不是都回来了吗?

倒数五声,五,四,三,二,一。大口喘气,下意识地拽住灯笼花的枝干,用力摇了摇,然后探出头去看继承家的窗户。

这回,真的没有人了。

不是一场梦。

少年的梦破碎,洒了一地沉默,还有一扇静默若古的木色窗户。

回学校之后,我把纪念册还给同学,说继承不在家。

把他给我们写的毕业册放在了书柜的最里层。放毕业册的时候,我突然懂了小土小黄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们不敢跟他告别,请你帮我们道个歉。”有些人不敢相见,有些事不敢面对,是因为我们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

想起过往那些美好的画面,再对比现在见到继承一次又一次的叹息,像是以友情为靶,插上了一支又一支飞镖,我怕渐渐连靶盘都看不清了,最后什么都不能留下。

若我们留不下过多的美好,我希望继承与爷爷,还有父母能在这段日子里留下最好的回忆。

而12岁的我因为害怕告别,因为害怕失去,当我把继承留给我的毕业册藏进书柜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会再去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