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路(四)

清耀回来了。月娟接受林太太的建议,开了她爸爸的车子到机场去接他。没想到竟然多接到了一个人。神田明子一看到她,就行了一个西洋式拥抱礼,大吼了一句英文:“Surprise!”

对月娟来说,这倒真是一个大意外。她捺下心中的不快,也做出惊喜状,正想偷看清耀是否会为事前没有提到神田要来而惭愧,那男子却已因为见到自己的家人,挥着手走开了。

月娟既然开了车来,自然要把全班人马塞进去才是礼数,于是她稳坐司机席,旁边坐清耀妈妈,带着清耀还在上小学的小妹妹清美,后座依次是神田、清耀、清耀的父亲。

神田显然很兴奋,一路爆豆子似的说不停,还要趴到前面问月娟的意见,月娟表示太久没讲日本话,快要听不懂了,神田就笑得喘不过气来。月娟从照后镜里看见她借机在清耀身上挨挨蹭蹭,真是不齿。清耀的父母却是老好人型,只不言不语,面露微笑,时而也会对神田的高见嗨一两声,以示听得懂日文。

“她住哪里?”月娟突然硬邦邦地打断神田那唷唷呐呐的娇声,用国语发音。

神田无邪地将眼一瞪,望着清耀问:“什么?”清耀正要翻译,月娟就抢过去用日文再讲一遍:“我说神田桑住哪里。是先送神田桑到旅馆,还是先回陈桑家?”

清耀说:“她住青年会,先送她走吧,吵死了。”他当然说的是中文。

月娟忽觉精神一振,神田再要求翻译的时候,她就笑眯眯代言道:“陈桑体贴神田桑,要神田桑先到旅馆休息休息。”

“今晚请到舍下便饭。”清耀的妈妈也回头邀神田。神田当然答应了。

远来是客,神田这不速而至的家伙居然就此变成了当然女主角,到哪都有她一份。比方说月娟请清耀来家吃饭,就不能不请神田,神田找她陪了去这里那里,再又邀上清耀,走成一个三人行,她也不好拒绝。

月娟这份牢骚只能在程涛跟前发:“我觉得陈清耀也很差劲,他事先也不跟我讲神田明子要来。这个女的脸皮乱厚的,我看陈清耀对她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也不在乎,要是我,我就受不了。”

程涛歪着头看她:“你呀,真是太好骗了。你怎么知道姓陈的在你面前和在你背后,对那个日本女的都一样?”

月娟辩道:“在京都的时候陈清耀就很讨厌她,她一直来找他哦,陈清耀都没有去看她哦,有一次她车祸受伤回家去休养,后来回学校上课,还绣了一幅画给陈清耀。你知不知道,就是那种乱针绣,台北也有嘛,很麻烦的耶,她还把它框起来给他哦。结果陈清耀把它往橱子里一丢,一点都不珍惜。”

“小姐,半年多了,你现在再回去看看?早都搬出来挂到墙上去了。”程涛说,“算了吧,没有男人会那样狠心的。是我,我就办不到,姓陈的迟早会被感动的。”

程涛自己对女孩子最心软,就不相信天下有铁石心肠的男儿,他以为自己应是男生中的典范,从这样一个基础,他继续推理道:“姓陈的一定也很喜欢你,可是你们彼此之间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他是那种怕碰钉子的人,所以你们就有点,有点那种雾里看花的情形,谁也没有把握。可是那个日本女的,就让他很有把握,姓陈的可以确定那个日本女的喜欢他,可是他对你就只能在心里喜欢。”

他的一番话打动了月娟,她考虑着是不是该给清耀一点暗示——甚至于是明示——让他知道老大和老二之间也有发展的可能?

然而程涛却错估了清耀,清耀比那玩儿小提琴的孩子年长这许多,哪里容得他来评判,虽则程涛还是说中了一点:清耀心里的确喜欢过月娟。

可是到了清耀这年纪,喜欢——甚至爱——并不代表了伴随而来的容忍、接受以及责任。他千不该万不该是当年打错算盘,上了二十七岁才负笈东瀛去求学。昔日同侪,去美国留学的莫不已学位在手,留在国内的也能独当一面,只有他还是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游子。因为毕竟还有着喜欢,有着几分感情,他对月娟不是没有做过考虑。月娟和前任男友的交往他很清楚,月娟希望他在吴信峰负心后能即来补位的心事他也不是猜不透,但是他对自己和月娟都没有信心,他看清楚了月娟善良本质之后的实际,这个女人要一个属于她的家,一个做牛做马为她出人头地的丈夫。而清耀,他做留学生做得太累了,父母、社会、自己的期望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愿,也不能,再背负起女人那多出来的一丁点。

神田他当然不喜欢,他差不多敢肯定自己根本不喜欢日本女人,可是在男女追逐的游戏中,采取主动的一方总是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忍耐着种种委屈。于是在神田面前,清耀几乎是恣意而为。然而他亦不是笨蛋,当然知道怎么样适时地给那可怜的日本女郎一点好颜色,以维系这微妙的情势,但是绝对不能对她太好,现在是她巴着他,追求他,在道义上,在感情上,无论将来如何演变,只要他没有过承诺,他就能从神田身边潇潇洒洒地走开,既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留下一分歉疚。

月娟却不同了,她有信峰的时候,他可以对她眉目传情,他们天各一方的时候,他可以在信上疯言疯语,这都是自娱。见了面,他感觉到她的魅力、她的威胁,他晓得她在等着他去取悦,去献殷勤,想到日后种种可能有的麻烦,清耀不得不却步了。

清耀许多天没有去找月娟。月娟正下决心要向他示好,他却不见了。这个突变的情势当然教她很沮丧,她的郁郁看在林太太眼里,自然不是滋味,可是女儿早先也没松过口,她做妈的也无由挖了疮疤出来骂。

这天月娟收到京都来信,有事要她转告清耀,就打电话去找人。那边是清耀母亲接的电话,说是清耀早几天回南部老家去了,刚好这天要回来,等下回来了就让回话,交代完了却不道再会,絮絮地只盘月娟的身家,连生年月日都问清楚了,一直赞她温柔大方,驾驶技术高超,最后又殷殷邀她过访,啰嗦许久,才依依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