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还是决定来说说刘禹锡,一个我很喜欢,很真性情的男人。刘禹锡生在韩翃之后,作为后辈,他显然是高过前人良多。诗歌散文都有出类拔萃的作品,而且在为政之道上也颇有清名,不像韩翃只是在皇帝身边做做随从亲信,与国与民无大建树,留在后人眼中是典型的书生形象。

时至今日,我们说到怀古诗,还没有人能越过刘禹锡不谈。读他的诗问发现他显然对金陵情有独钟,或者说特别有感觉。梦得的怀古名篇《西塞山怀古》,和《金陵五题》将咏史诗推向一个无人企及的高峰。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西塞山怀古》

我每读到“黯然收”时,也很黯然。几乎再没有人能将金陵的成败兴衰写得这样回味无穷了。好的怀古诗一定也是好的叙事诗,将风光都化在里面。哪怕是一处废墟,经他手指点过,也可以在幽幽的春草上,看见时间从上面掠过的痕迹。

昔时王濬奉晋武帝司马炎之命造战船征东吴,于公元280年正月从成都出发,沿长江向东吴的首府金陵挺进。同年三月吴主孙皓就在金陵城上树起降幡。孙皓的败亡在于他自己的荒淫失政,失去民心。一旦晋军顺江而下,他立刻就无法抵抗,梦得写的已不止是六朝事,他咏的是隆隆不变一直往前的历史。哪个王朝,哪一个人的沉堕不是因为自身已经腐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呢?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最为人叹赏的也是这两句。西塞山是自古军事要塞,青山无言见惯人世变迁。渐渐地,我们都随他步入虚空之中,仿佛置身于滔滔的河流之中,不再拘泥于一人一事的得失,不再流连一日一年的情绪,不再执迷于此一生,回首处,轻舟已过万重山。

人生有限,自然永恒,人身渺小,光阴浩淼。这种对比足以让人黯然到怆然泪下。人在这世间苦心经营一辈子,纵然功成十分,能够安心享用的,又有几分?如同手握沙砾,到最后还是要散失开去。有什么可以永生不忘,有什么可以至死铭刻?何人何事我们可以劝服自己这样值得?

我们的心是荒野还是沃土。

很多人最早知道刘禹锡是因为他的《陋室铭》,课本上的刘禹锡是平直刻板的。这样留在记忆里的印象是一个清寒孤高的书生,穷困潦倒在自己小小的一间陋室里发出激愤之音。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刘禹锡。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刘禹锡《陋室铭》

在这篇铭文的最后,他省略的话是“君子居之”。事由某次孔子要搬到东夷去,那是东方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有人说那里太简陋了,孔子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他认为自己是君子。《陋室铭》呈现出是君子所理解的“道”:在简陋的地方居住,所交往的人都是君子贤人,大家有共同的理想寄托。这样愉悦。那么身体所居住的环境又有什么值得苛责的呢?他被贬安徽和州时困居陋室的激愤之作,不足以代表他全部的精神风貌。这个屡遭贬谪的男子,清高不屈桀骜都是有的,隐逸却未必。他一直有着很强的用世之心。而隐逸之道,与他的人生理想两相背离。

真正的刘禹锡很有豪性,书生意气不能说没有,但更多时候他是在做着很实际的事情,为国为民。再说他哪算是穷困潦倒的书生呢?入仕之后的他,即使屡遭贬谪也是一直当着不小的官。

有一种人,在红尘中翻转多时还是会回到他自己的天地中,有一种人,即使把他放逐到天涯海角他也一样会回到红尘中来。我相信,刘禹锡的心灵深处是淡泊宁静的,接近他在《陋室铭》里言及的那种心态,所以历经风雨也不改初衷。梦得其实和子瞻很像,都是因为政治斗争的原因屡遭打击,都是很能够随遇而安的人,都曾经遭受诗案的牵连。中年跌拓,晚年得享太平。

永贞革新的失败,可以看作他一生仕途的转折点了。805年,刘禹锡同柳宗元等人被贬出京城。事情严重到这样地步,皇帝下令遇赦也不许还。

长安,是很多人的长安,却不再是他的长安,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走出长安城的刘禹锡回首巍峨的城池,有深深的不舍与感伤。他年青时游历长安,上了一书,没什么效果却结交了不少朋友。793年他进士及第,同第登科的还有他后来的好友及战友柳宗元。

记忆开端的长安一马平川太顺畅,所以就如所有的少年新贵一样春风得意,以为自己可以一日看尽长安花。他锐意革新。政治如猛虎野性难驯,谁手中有骨头就扑向谁。一夕之间,优势就到了反对党的手里。八司马一起被贬出京城。他初被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行至江陵,再被贬到朗州(今湖南常德)做司马。

我总潜意识地认为,文字狱是明清才有的事,自动省略了唐朝,但刘禹锡的事让我想起来,唐朝也是有“文字狱”的。只是表现的形式有些不一样。老百姓常常是祸从口出,而文人则是祸从诗出。

十年之后的元和十年,他回到京城,本来事过境迁,事态往好的发展,柳宗元也回来了。不料,这时候,一场游春一首诗,又惹出事来。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桃花诗案”。在被召还京师,听候派任的间隙里,刘禹锡去了京郊的玄都观散心,看见一路上满朝新贵车马鲜妍,他心里不痛快了,做了一首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我们现代人不容易读出这诗的奥妙来。甚至以为,这不过是一首游春赏花的诗,就像我们去旅游之后回来写的抒情小文一样。然而却不是这么简单。这当中的隐喻被当时人读出来:梦得将千树桃花当作十年以来由于投机取巧而在政治上得意的新贵。“谁让那时候是个以诗入话的年代呢,即使那些没什么才学的权贵,写不了诗,品读诗文的本事还是有的,大家纷纷读出了老刘同志的讽刺不屑。你们这些的趋炎附势、结党营私的人,如今虽然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红火,然而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过是因为排挤了我们(八司马)才攀上高位的。于是“权近闻者,益薄其行”。(《唐才子传》)性子硬的刘禹锡又因“语涉讥刺”而再度遭到远放,被贬谪为连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