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四二)

  入画并没有走远,她靠在游廊的柱子上轻声叹息。她在十年前已经获知这个秘密。她抬头问她的丈夫:“我们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来意儿沉吟不语,仰望苍穹。苍穹是巨大的沉默黑洞,从天地开始开始存在,从这人类存在于天地间开始,见证这人间一切的事情。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它看着一代又一代人挣扎起落。许是看过了太多的悲辛,天,渐渐由最初的清澄无明终于变成现在的混沌黑暗,寂寂无言。到今日,恐怕它也不能准确地判断出人所行的事有哪些事是对的,有哪些又是错的,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人世间繁冗的情感除了喜怒哀乐惊恐忧惧,还多了一样叫做——无可奈何。

  看久了就会觉得整个天急遽的坠落。重重地压下来!来意儿吁一口气,皱眉道:“至少对你我而言是解脱,我们无谓将别人的秘密压在心头,替别人承受压力,你要了解,当年如果不是我,她可能连她父亲最后的遗言也看不到。”

  确实如此,当初有太多人忠于贾珍。设若是别的人拿到遗嘱,一样不会交给惜春。入画知道他说的对,可是,她犹疑着,缓缓说:“你并没有告诉她全部的内容,你给她看的信是你伪造的。”入画叹息,当年来意儿得到贾敬的遗嘱,秦氏之死,只是遗嘱的一小部分。她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斑鸠,占了别人的巢。尤其是见到她之后。”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来意儿的脸上显出寥落,仿佛被刺痛,他安静的说:“她现在在里面,如果你进要去坦白我也不拦你,大不了我们一家三口再次做回贾家奴。”

  入画悚然心惊。良久,她抬起头,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微微笑道:“你说什么,贾家已经灰飞湮灭了。我们才是一家人,我维护你们也是维护我自己,况且当年不说,现在更没必要说。你也看到了,当她再次面对过去时,是那么痛苦和不堪。这真相来得太突兀,尖锐到足以刺破她多年努力维持的平静。这个家有现在的成就,不是出于别人的恩赐,是你辛苦努力操持的结果。我该谢的人是你,你才是我的依靠。”来意儿脸上显现的失落让入画不忍,使她想起他的好,他所有的设计和辛劳都是未了现在的安定和幸福。是的,他有极大的苦衷。他为着他的妻儿做了这一切的事情。他心里一定有着极其沉重的负罪感。

  被一个男人如此爱,入画感动到无可言喻。或者她是被自己心里爱的幻觉迷惑了,但那也无妨。很多女人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她是相对幸福的。入画走上前握住丈夫的手,深情款款地说:“应该让这个秘密烂在我们心里。”

  她虽然矛盾自责却不糊涂,更不会轻易地破坏夫妻多年心血。况且她也疏懒了,习惯了高床软枕,日日拥被酣眠,良田广厦,一生衣食不愁。每天早晨起来侍女端上新鲜的燕窝,有珍珠粉可以服用和敷脸,春到夏至,那田间枝头,最鲜美的东西,必是她先享用的。早习惯了被人伺候,高高在上。要她回过以前的贫苦艰辛是万万不能,那种从皮肤和指甲缝里都会渗出辛苦来的滋味,想想都无比恐惧。她已没有当初面对生活的坚定柔韧的勇气,只想安然终老。

  诚如古人所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入画……”来意儿低低唤她,揽她入怀。入画吃惊。来意儿多年不曾这样亲昵的叫她,他习惯了叫她夫人,在人前这样清稳而有距离。但他此时刻意唤起她对往日的记忆。

  来意儿冷淡的回忆起过往,那往事已经毫无力量去令他不安。即使当初拿到遗嘱的不是他,事情也不会有根本的改变。贾珍会毁掉这遗书,也一样会侵占惜春的财产。惜春的下场也许更惨。他只是比别的人更有心机,也更大胆,更懂得把握机会。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凭自己的努力赢回来的,问心无愧。

  只有女人才注重过程,口口声声不管结果,只要过程。坏就坏在主次颠倒,不分轻重,到头来有几个女的不看结果。男人却不同,他们大多笃信世上很多事,过程如何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关键的。四个字诉尽心声——成王败寇。当年刘邦打败了项羽,建立了汉朝。所以鸿门宴变成了项羽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设若是项羽取得了天下,他那朝的史官又会怎样书写?也许就是,皇上有胸才伟略,天人下界,德沛天下了吧。来意儿想着贾家也是一样的,他们曾经的荣华富贵也是祖先在战场上用别人的性命换来,也是贾家的男人在官场上尔虞我诈骗来,也是贾家的女人在后宫出卖灵体哄来。

  野心和欲望的驱使下,人,行出的事,没有不同。

  “莫问前因,只想后果!”如此想过,来意儿便更平静地说,“十年前我开始计划我们的未来时就没有后悔过,你当知道,我拿到老太爷的遗书,十年前就伪造了那封假信,是多么的用心良苦。如果没有我当日所行的那步,今天就没有这天衣无缝的一切。或者冥冥中早已有了安排,我们只是执行者。”他不想自辨是无可奈何的人,他只是按照一个既定的轨道。慢慢行下去而已。

  入画点头,她想起十年前来意儿用梦魅般的声音告诉她,他是怎样无意中取得了贾敬的遗嘱。他怎样暗暗地将那些本属于惜春的丰厚嫁妆藏匿起来。他甚至告诉她一个惊天的秘密——她服侍的清冷高贵的姑娘,原是个最不堪的孽种。

  世事往往截然叛逆,完全不在人的意料之内。

  就在这时,门开了,入画和来意儿闻声转过身来,急忙跑过去。只见惜春走出来说:“我要走了。”

  入画和来意儿呆愕。显然惜春的行为也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内。

  “姑娘,你说什么?”两个人齐齐道。

  “我要走了。现在就走。”惜春平静地说,“这里不属于我。”

  离开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一直是惜春生存的方式。也许,从她开始这样自认起,已注定了一生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