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第2/3页)



娘和四大娘并不是天天推磨,她们还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儿。后来,她们把推磨时间选择在晌午头、晚饭后,这时候学校里不上课,逃不了我们的差。

在这走不完的圆圈上,我和珠子长大了。我们都算是初中毕了业,方圆几十里只有一所高中,我们没有钱去上学,便很痛快地成了公社的小社员了。我十六岁,珠子十四岁,还没列入生产队的正劳力名册。队里分派给我们的任务就是割草喂牛,愿去就去,不愿去拉倒,反正是论斤数算工分。

我和珠子已经能将大磨推得团团转了,推磨的任务就转移到我俩肩上。娘和四大娘很高兴。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我开始长个了,一个冬春,蹿出来一头,嘴上也长出了一层黑乎乎的茸毛。珠子也长高了,但比我矮一点。记得那是阴历六月的一天,天上落着缠缠绵绵的雨。娘吩咐我:“去问问你四大娘,看她推磨不推。”我戴上斗笠,懒懒地走到四大娘家。父亲坐在四大娘的炕沿上抽烟。四大娘坐在炕头上,就着窗口的光亮,噌噌地纳鞋底子。“四大娘,俺娘问你,推磨吗?”我问。四大娘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闪了闪,说:“推吧。”接着她就喊:“珠子,盛上十斤玉米,跟你哥哥推磨去。”珠子在她屋里很脆地应了一声。我撩开门帘进了她的屋,她坐在炕上,只穿一件紧身小衫儿,露着两条雪白的胳膊,刚发育的Rx房像花骨朵一样很美地向前挺着。我忽然吃了一惊,少年时代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历史,我的一只脚跨进了青春的大门。我惊惶地退出来,脸上发着烧,跑到院子里,高声喊:“珠子,我在磨房里等着你,快点,别磨磨蹭蹭。”雨点敲打着斗笠,啪啪地响,我心里忽然烦恼起来,不知是生了谁的气。

珠子来了。她很麻利地收拾好磨,把粮食倒进磨眼里,插好了扫帚苗。我们抱起磨棍,转起了圈圈。磨房里发出潮湿发霉的味儿,磨膛里散出粉碎玉米的香味儿。外边的雨急一阵慢一阵地下着,房檐下倒扣着的水桶被檐上的滴水敲打出很有节奏的乐声。檐下的燕窝里新添了儿女,小燕子梦呓般地啁啾着。珠子忽然停住脚,回过头来看着我,脸儿一红,细长的眼睛瞪着我说:“你坏!”

我想起了刚才的事,心头像有匹小鹿在碰撞。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她那蓓蕾般的小胸脯儿,我说:“珠子,你……真好看……”

“瞎说!”

“珠子,咱俩好吧……”

“我打你!”她满脸绯红,举起拳头威胁我。

我放下磨棍,扑上去将她抱住,颤抖着说:“打吧,你打吧,你快打,你这个小珠儿,小坏珠儿……”

她急促地喘息着,双手抚摸着我的脖子,我们紧紧拥抱着,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我家的厢房是三间,里边两间安着磨,外边一间实际上起着大门楼的作用。父亲推开大门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我和珠子搂抱在一起。

“畜生!”他怒骂一声。

我和珠子急忙分开,垂着头,打着哆嗦站在磨道里。磨道被脚底踩凹了,像一条环形的小沟。

父亲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抽了我两个嘴巴。我的脑瓜子嗡嗡响,鼻子里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珠子扑上来护住我,怒冲冲地盯着父亲:“你凭什么打他?你这个老黑心,兴你俩好,就不兴俺俩好?”

父亲愤怒的胳膊沉重地耷拉下去,脸上的愤怒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

从我初省人事时,我就感觉到,爹不喜欢娘。娘比爹大六岁。爹在家里,脸上很少有笑容,对娘总是冷冷的,淡淡的。娘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爹,爹也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娘,两个人从没有吵过一句嘴,更甭说打架了。但娘却经常偷偷地抹眼泪。小时候见到娘哭,我也跟着哭。娘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地亲我,泪水把我的脸都弄湿了。“娘,谁欺负你了?”“没有,孩子,谁也没欺负娘……”“那你为什么哭?”“就是,娘不争气,就知道哭。”后来,渐渐地大了,我在街上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知道了爹和四大娘相好。珠子一岁那年,她爹在集上喝醉了酒,掉到冰河里淹死了,四大娘一直没再嫁。我小时,爹常抱我去四大娘家。匹大娘喜欢我,从爹手里把我接过去,亲我咬我膈肢我。“叫亲娘,我拿花生豆给你吃。”她细长的眼睛亲切地望着我,逗着我说。小孩子是没有立场的,我放开喉咙叫“亲娘!”四大娘先是高兴地咧着嘴笑,但马上又很悲哀了。她把盛花生豆的小口袋递给我,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吃吧。”

娘也抱我去四大娘家,但似乎没有话说。两个人常常是干坐着。谁也不吱声,只有当我和珠子欢笑起来或者打恼了哭起来,她们才淡淡地笑几声或者淡淡地骂我们几句。有这么一天,娘又和四大娘对坐着。娘说:“嫂子……你不打算寻个主儿,这样下去……”娘其实比四大娘大七八岁,但四大娘的丈夫比爹大,所以娘叫四大娘“嫂子”。听了娘的话,四大娘怔怔地望着窗户,脸红一阵白一阵。趴在叠起的被子上,她“呜呜”地哭起来。娘的眼圈也红了。后来,娘不再到四大娘家去了。娘和四大娘的关系也像和爹的关系一样,相敬如宾,冷冷的,淡淡的,一块儿推磨,一块儿到队里干活儿,但谁也不跨进谁的房屋了,有事就靠我和珠子通风报信。

哭叫声把娘惊动了。娘冒着雨穿过院子跑到磨房,一看到我肿着的脸和鼻子里流着的血,冲上来护住我,用她粗糙的手擦着我鼻子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哭,一边骂起来:“狠心的鬼!知道俺娘儿们是你眼里的钉子,你先把我打死吧……”娘放声大哭起来。

四大娘也闻声赶来了。珠子一见她娘,竟然也嘴一咧,鼻子一皱,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苦命的娘啊,女儿好命苦啊……”珠子抱着四大娘,像个出过嫁的女人一样唠叨着哭。四大娘本来就爱流眼泪,这一下可算找到了机会,她搂着女儿,哭了个天昏地暗。

爹急忙把大门关了,压低了喉咙说:“别哭了,求求你们。都是我不好,要杀要砍由着你们。我有罪,我给你们下跪了……”身高马大的父亲像半堵墙壁一样跪倒在石磨面前,泪水沿着他清癯的面颊流下来。父亲鼻梁高高的,眼睛很大,据说早年间闹社戏,他还扮过姑娘呢。

父亲的下跪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娘和四大娘的哭声戛然而止,我和珠子紧跟着闭了嘴。磨房里非常安静,褐色的石磨像个严肃的老人一样蹲着。雨已经停了,院子里嗖嗖地刮过一阵小风,那棵老梨树轻轻地摇动几下,树叶的窸窣声中,夹杂着水珠击地的扑哧声。磨房的房梁上,一穗受了潮的灰挂慢慢地落下来,掉在父亲的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