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艇

母亲总是一大早就把我和姐姐喊起来。腊月的早晨,地都冻裂了,院子里杏树上的枯枝咔叭咔叭响着。风从墙壁上的裂缝里尖溜溜地灌进来,我的脸上结着霜花,我的腮上溃烂的冻疮每天夜里渗出一些粉状物,极像白色的霜花。

“起来吧,起来吧,兰嫚,金豆,”母亲烦恼地叫着,“早去早回,赶前不赶后。”

母亲催促着我和姐姐去南山讨饭。我忘记那是什么年月了。我六岁,姐姐十八岁。姐姐带着我去南山讨饭,是我过去的生涯里最值得回味的事情。飞艇从天上掉下来,一头扎在我们村东河堤上的时候,是腊月里的一个早晨——一想起那时候比现在这时候格外寒冷的气候,我就思维混乱,说话,写文章,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头上一句,腚上一句,说着东又想着西,这是小时候冻出来的毛病,怕是难治好了。

那时候我们村的孩子们都去南山讨饭,不仅仅是孩子去,老婆也去,大闺女也去。太阳刚冒红,我们村里的讨饭大军就向南山进发,一出村时结成一簇,走出半里路就像羊拉屎一样,稀稀拉拉,遍路都是了。我和姐姐总是跑在最前头。我们跑,我们用跑来抵御寒冷;我们一旦不跑,汗水就唏了,空心棉袄像铁甲一样嚓啦嚓啦响,冰凉啊冰凉!我们冻急了,我们对寒冷刻骨仇恨。我大骂:“冷,冷,操你的亲娘!”同行的人都被我逗笑了。

方七老爷的老婆龇牙一笑,说:“这孩子,好热的家伙,操冷的亲娘,把xx巴头子给你冻掉了!”

众人更笑,都唏溜唏溜的,鼻尖上挂着清鼻涕。

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跟我一起齐声喊叫:“冷冷冷,操你的亲娘!”

我们叫骂着,向无边无际的寒冷宣战。我们跟一群对月亮狂叫的狗差不多。但寒冷毕竟是有些退缩,金红色的阳光照在我们冻僵的面颊上,耳朵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温柔地扎着。

我曾经多次领略过融化的痛苦。寒冷先让我的脸、耳朵结成冰坨子,阳光又来晒融这些冰坨子。我不怕冻结最怕融化。冻结,刚开始痛一点,也就是十分钟吧,十分钟过后就不痛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耳朵和面颊是否存在。融化可就不好受了,痛当然是有一些了,最难受的是痒,奇痒奇痒,比痛难受百倍。后来我曾经想过,世上的酷刑,刖足、车裂、指甲缝里钉竹签、披麻戴孝、走烧红的铁鏊子、子弹头撅肋巴骨、活剥皮……听来令人咋舌,不寒而栗,但似乎都可忍受,痛,只要能忍住第一拨,后边的都可忍受;但痒就不同了,痒是一场持续不断的神经战,能令人发疯。当年中美合作所的特务们发明了那么多种酷刑,但唯独没发明使人奇痒难挨的刑法,这真是个遗憾!

在阳光下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耳朵一齐融化,黄水汩汩流淌,腐肉的气息在清凉的空气中扩散,几千只蚂蚁在我的冻疮的溃面上爬着,钻着。我想要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把我头颅上的皮肉剔除得千干净净,一定会非常舒适,当然,手背上的皮肉也应该剔除干净,脚趾脚边上应该扎针放血。我的手自己抬起来去搔脸。姐姐厉声喊:

“金豆,不许搔脸,搔毒了结紫疤!”

姐姐的脸上也有冻疮,但尚未溃烂,一个红豆豆,一个紫豆豆,几十个红豆豆紫豆豆分布在姐姐的腮上,姐姐的脸像个开始变坏的红薯。

奇痒,又不能搔,不用姐姐提醒我也知道我的脸已经不能搔了。它已经跟烂茄子、烂西红柿差不多了。我像一匹活泼的小猴子在地上蹦跳着。我本来可以哭,但哭给谁看呢?我们那儿的俗谚日:看男人流泪不如看母狗撒尿。

在我们这支讨饭的队伍里,头脸上生疮的并非我一人。一群男孩子都像我一样,在化冻的痛苦中,跳嚷成一群活泼的小男猴。

我们刚刚骂狠了寒冷,现在又要骂温暖了。

依然是我先草创,然后大家共同发展。

“热热热,操你的亲爹!”

“热热热,热热热,操死你的亲爹!”我的朋友们与我一起高呼。

“冷冷冷,操你的亲娘;热热热,操你的亲爹!”我们高呼着,迎着那轮火红的太阳,向着南山跑去。

方家七老妈瘪着嘴说:“这群破孩子,冷,你们骂;热,你们还骂。当个老天爷也真是不容易!”

方家七老妈那时就有五十多岁,去年我探家时,听母亲说她不久前死了。这时离飞艇扎在河堤上已有二十多年。

在我的印象里,方家七老妈永远穿着一件偏襟的黑色大袄,袄上明晃晃地涂抹着她的鼻涕和她的孩子们的鼻涕。她的棉袄是件宝物,冬遮寒风,夏挡雨水。而且,在我的印象里,七老妈的怀里,永远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好像我们家乡的泥玩具里的母猴子永远扛着一只小猴子。七老妈吃不饱穿不暖,但保持着旺盛的繁殖能力。她一辈子生过多少个孩子,她自己是否说得清楚也值得研究。这也许是一种工作的需要。抱着孩子讨饭更能让人同情。俗话说:行行出状元,七老妈是讨饭行里的状元。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是吃百家饭长老的。她一辈子没生过病。

一九六九年,生产队里开诉苦大会。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满胸。我们高唱着这支风靡一时的歌曲,等着吃忆苦饭。我特别盼望着开忆苦大会吃忆苦饭。吃忆苦饭,是我青少年时期几件有数的欢乐事中最大的欢乐。实际上,每次忆苦大会都是欢声笑语,自始至终洋溢着愉快的气氛,吃忆苦饭无疑也成了全村人的盛典。

究其根本是,忆苦饭比我们家里的幸福饭要好吃得多。

每逢做忆苦饭,全村的女人,除地、富、反、坏、右的家属外,几乎都一齐出动。她们把秋天晒出来的干胡萝卜缨子、干红薯叶放在河水中洗得干干净净,用快刀剁得粉碎。保管员从仓库里拿出黄豆、麦子、玉米,放在石磨上混合粉碎。杂粮面与碎菜搅拌,撤上咸盐,浇上酱油——有时还淋上几斤豆油,上大锅蒸熟。我们唱着忆苦歌曲就闯到大锅里逃逸出来的忆苦饭的香气啦。

歌唱声停,队长走上台,请方家七老妈上台忆苦。七老妈抱着她的活猴般的孩子,用一只袖子掩着嘴,嚎天哭地地上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