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炮(第2/3页)



"去哪里?"我兴奋地说,"我愿意去。"

"你别插嘴!"母亲怒斥我一声,然后转过去对着父亲,说:"我知道你要脸,要面子,但去拜个年也小不了你。人家是村长,咱们是村民,村民给村长拜个年不是很正常嘛!"

"会被人家说!"父亲的口气硬了一些,"我不愿意让人家说我舔老兰的屁股。"

"去拜个年就是舔屁股?"母亲说,"那人家老兰,派人来给你拉电,给你送年货,给你的儿子女儿送红包,不成了舔你的屁股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父亲说。

"你对我许那些愿都是假的……"母亲坐在凳子上,脸色苍白,流着眼泪,痛苦地说,"看来你还是不打算和我们好好过日子……"

"老兰是个人物!"尽管我对母亲没有多少好感,但看她流泪我心中还是不忍,我说,"爹,我愿意去,老兰很有意思,我们应该和他交朋友。"

"他哪里能瞧得起老兰?"母亲道,"他就是愿意和姚七那样的王八蛋交朋友。"

"爹,姚七不是好人,"我说,"你不在家时,他骂过你。"

"小通,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爹客气地说。

"我看小通也比你有见识。"母亲气呼呼地说,"你走了之后,真正对我们好的,还是老兰。姚七他们,只是看我们的热闹。在那样的时候,好人坏人才看得分明。"

"爹,我也去。"妹妹说。

爹长叹一声,说:

"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我去就是。"

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蓝色的呢料中山装,递给父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换上。"

父亲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他顺从地脱下了那件油脂麻花的破夹克,将新衣换上。母亲帮他扣扣子,他拨开母亲的手。母亲转到他的身后,帮他抻拽,他没有反对。

我们一家四口出了家门,翰林大街上,春节前刚刚装上的几十盏路灯已经放出了光明。许多小孩子,在大街上追逐着。有一个青年,在路灯下看书。有一些男人,在路灯下抱着膀子说闲话。有四个年轻小伙子,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在大街上炫耀车技。他们故意将油门加到最大,让摩托车发出尖厉的吼叫。村子里还不时地响起鞭炮声。许多人家的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纸屑,那是鞭炮的残骸。大年夜里父亲就感慨地说过:放鞭炮的这么多啊,简直像世界大战爆发了。母亲说:钱多鞭炮才多呢,这说明大家都赚了钱,这说明老兰领导的不错。

我们走在翰林大街上,感到老兰领导得的确不错。在方圆百里范围内的村庄里,修通了柏油马路、马路旁边安装了路灯的,只有我们屠宰村。我们村子里几乎家家都盖起了高大的瓦房,有很多户的房子内部还进行了装修。

我们一家四口走在翰林大街上,父亲拉着妹妹的右手,我拉着妹妹的左手,母亲拉着我的左手。用这样的方式在大街上出现,这是我们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体验到一种类似骄傲和幸福的感觉。妹妹很高兴。父亲有点不自然。母亲很坦然。街上有人向我们打招呼,父亲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母亲爽朗地答应着。我们拐进老兰家那条通往翰林桥的宽阔胡同时,父亲更加不自然起来。这条胡同里也安装了路灯,照耀着胡同两边人家贴着鲜红对联的黑漆大门。远处的翰林桥上安装了十几盏彩灯,勾勒出了桥的形状。在河的对面,就是镇的机关大院,那里更是一片辉煌。

我知道父亲的心理,他怕这些灯火。他希望这条胡同里一团漆黑,遮蔽住我们一家四口的身影。他希望我们在黑暗中完成给老兰拜年的任务,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知道母亲的心理恰恰相反,母亲就是要让人看到,我们去给老兰家拜年了,我们已经与老兰建立了亲密友好的关系,这也标志着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已经改邪归正,由一个不正儿八经过日子的风流浪子,变成了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村子里有很多人议论起我们家发生的事情时,对我的母亲表示了钦佩。他们说杨玉珍这个女人不简单,能吃苦,有耐性,有远见,明事理,是一个肚子里有牙的厉害人物。我知道人们还说,走着瞧吧,她家的日子很快就会发达起来。

老兰家的大门口并不出众,与他的邻居家的大门口相比,他家的大门口甚至有点寒酸。他家的大门口还不如我们家的大门口气派。我们站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敲响了大门的门环。我们随即听到了狼狗的狂吠,低沉而威严。妹妹紧张地往我的怀里躲避。我安慰她:

"不要怕,娇娇,他们家的狗不咬人的。"

母亲继续敲打门环,但除了狼狗的狂吠,没有一点人的声响。父亲低声说:

"还是回去吧,不一定在家呢。"

母亲说:"家里总要留个看门的吧?"

母亲执拗地敲打着门环,用力不大也不小,速度不急也不慢。这意思就是说,如果不出来应门,她就要这样一直敲下去。

母亲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们先是听到,在狗叫的间隙里,传来拉开房门的声音,接着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嗓,她在对狼狗说话:"狗,不要叫了。"然后便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向大门口逼近。随即我们听到了门内响起了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

"谁呀?"

"是我们,"母亲说,"你是甜瓜吧?我是杨玉珍,是罗小通的母亲,来给你们家拜年的。"

"杨玉珍?"我们听到那个女孩在大门内狐疑地自问着。

母亲戳戳我,示意我说话。我知道这个甜瓜是老兰的独生女儿,她已经很大了,她的母亲完全可以生第二胎了,但是还没生。我恍惚地听人说老兰的老婆有病,长年不出家门。我认识这个甜瓜,她一头黄毛,通着两道黄鼻涕,比我还邋遢。她与我的妹妹不能相比,我可是一点也不喜欢她。母亲让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的面子比她还要大吗?于是我就说:

"甜瓜,你开门,我是罗小通。"

从敞开的门缝里探出了甜瓜的头。我看到她已经不通黄鼻涕了,而且还穿上了一件很漂亮的小花袄。头发似乎也不像我记忆中那样黄和乱。总之她比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孩要好看得多。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我,脸上的神情很怪。她的黄头发细眯眼睛让我想起了不久前见到过的那批狐狸——又是狐狸,实在对不起,大和尚,我不愿意再说狐狸,但狐狸总是要来找我——那批刚开始被当成珍稀动物饲养并大加繁殖的狐狸,后来根本卖不出去,只好贱价卖给我们屠宰村,被我们村的屠户们杀死,搀在狗肉里卖了。我们村的屠户们屠宰狐狸时也没有忘记给它们注水,尽管给它们注水时比给牛和猪注水要困难得多,它们是那样的狡猾和调皮。我正想着给狐狸注水的情景呢,黄头发的甜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