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炮(第2/3页)



班主任老师被我的话给噎住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一旦从眼睛里流到脸上就是眼泪。我有点怕那些东西流出来,也有点盼望着那些东西流出来。我心中有点得意,也有点害怕。我知道一个能把班主任气哭了的孩子会被众人认为是个坏孩子,但同时也会被众人认为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我知道这样的孩子不是个一般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往好了发展可以成为大干部,往坏里发展可以成为大土匪,总之这样的孩子不是平凡的孩子。很可惜很庆幸班主任老师眼睛里那些闪亮的东西终究没有流出来,她先是用很低的声音说:

"你给我出去。"

然后她用很高、很尖的声音喊叫:

"你给我滚出去!"

"老师,只有皮球才可能滚出去,刺猬把身体缩起来像个皮球也可以滚出去,"我说,"我不是皮球,也不是刺猬,我是人,我只能走出去,或者是跑出去,当然我也可以爬出去。"

"那你就爬出去吧。"

"但是我不能爬出去,"我说,"如果我是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我只能爬出去。我已经很大了,如果我爬出去,就说明我犯了错误,但是我并没有犯错误,所以我不能爬出去。"

"你给我出去,出去……"老师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罗小通,你把我气死了啊……你这个混蛋逻辑……"

老师眼睛里那些闪光的东西终于从眼眶里涌出来,流到了腮帮子上,变成了眼泪。我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类似于悲壮的感情,眼睛竟然在片刻之间也湿润了。我可不想让眼睛里那些湿漉漉的东西流到腮帮子上变成眼泪,那样我在这群傻孩子们面前就会威风扫地,那样我与老师唇枪舌剑的斗争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于是我站起来,朝外边走去。

出了校门往前走了不久,我就站在了翰林桥的桥头上了。我手扶着桥上的栏杆,看着桥下碧绿的河水。河水中游动着一群黑色的比蚊子的幼虫大不了多少的小鱼。一条大鱼冲进小鱼的群中,张开大口把许多小鱼吸了进去。我想起了一句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沙。为了不让别人吃,就要大。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很大了,但还不够大。我要赶快长大。我还看到河水中有许多蝌蚪,它们聚成一团,黑乎乎的,活泼泼的,在水中快速地移动着,好像一团团的黑云。我想,为什么大鱼吃小鱼,不去吃蝌蚪呢?为什么人也吃小鱼,猫也吃小鱼,浑身羽毛翠绿、嘴长尾巴短的鱼狗子也吃小鱼,还有很多动物都喜欢吃小鱼,但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蝌蚪不好吃。但我们根本就没吃过蝌蚪,怎么就知道蝌蚪不好吃呢?我想那就是因为蝌蚪有一个难看的外貌,难看的东西就是不好吃的。但是我又想,要说难看,蛇、蝎子、蚂蚱都不好看,为什么大家都抢着吃呢?蝎子以前是没人吃的,但是从八十年代开始人们就把它们当成了美味佳肴端到餐桌上来了。我是在老兰家的一次宴会上初次吃到蝎子的。我想要告诉大家,自从春节给老兰拜年之后,我已经成了老兰家的常客,我自己或是带着妹妹,经常地去老兰家玩耍。老兰家那几只狼狗已经跟我们很熟悉了,我和妹妹进门后,它们不但不再吼叫,它们还对着我们摇摆它们的尾巴呢。还是那个老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或者是因为它们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但那些螺蛳肉,不也是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为什么大家很喜欢吃呢?或者是因为蝌蚪的父母是癞蛤蟆,而癞蛤蟆是有毒的,所以大家不吃它们。但青蛙的幼年也是蝌蚪,青蛙是许多人喜欢的美味,别说人吃它们,我们村子里有一头牛也吃青蛙,但为什么人们不吃那些长大会变成青蛙的蝌蚪呢?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感到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但我也知道,也只有像我这样有知识的孩子才会去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我遇到的问题多,不是因为我没有学问,恰恰是因为我的学问太大了。我对班主任老师基本上没有好感,但她最后骂我的那句话却让我对她心存感激。她说我是"混蛋逻辑",我觉得老师对我的评价十分公正,听起来她好像是在骂我,但其实是在表扬我。我们班里那些小屁孩子只能听懂什么是混蛋,但他们怎么能听懂什么是"混蛋逻辑"呢?别说是他们了,我们整个村子里,又有几个人能知道什么是"混蛋逻辑"呢?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混蛋逻辑"就是混蛋想事的方法。

按照我的"混蛋逻辑",我由蝌蚪又想到了燕子。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燕子,是燕子们在河面上低飞,飞得真是好看。它们不时地用肚皮触及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浪花,在水面上形成一些小波纹。还有一些燕子站在河边,用嘴巴挖泥。正是燕子垒巢的季节,杏花已经开了,桃花还没开。桃花虽然还没开,但也含苞待放了。河边的垂柳树已经绽开了叶片,布谷鸟在远处啼叫。按说这正是播种的季节,但我们屠宰村已经没有人靠种地吃饭了。种地,出大力,流大汗,收入菲薄,只有笨蛋才去种地呢。我们屠宰村的人都不笨,所以我们村子的人都不种地了。我父亲说他原本是想回来种地的,但是他现在也不种地了。我父亲已经被老兰任命为联合肉类加工厂的厂长,我们村成立了一个华昌总公司,老兰既是公司的董事长,又是公司的总经理。我父亲管理的肉类加工厂就是华昌总公司的下属企业。

父亲的工厂就在我们学校的东边半里路的地方,我站在桥上就能看到工厂里高大的厂房。那些厂房原来是织帆布的车间,现在被改造成了屠宰场。所有的动物,除了人之外,只要进了我父亲的工厂,都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我对父亲的工厂的兴趣远远大于我对学校的兴趣,但是父亲不让我去。母亲也不让我去。父亲是厂长,母亲是厂里的会计,村子里许多个体的屠宰户参加进去成了厂子里的工人。

我溜溜达达地向父亲的工厂走去。刚被老师赶出教室时,我心中还有点不安,感觉到好像犯了一点小错误,但我在明媚的春天里溜达了一会后,心中的不安就消逝了。我突然感到在这么好的季节里,关在屋子里听老师唠叨真是愚蠢。就像那些明明知道种地要赔钱但还是低着头种地的人一样愚蠢。我为什么非要上学呢?老师知道的并不比我多,甚至还比我知道的少。而且我知道的都是有用的知识,他们知道的都是无用的知识。老兰说的话都很对,但他让我的父母送我去上学就不对了。他让我的父母把我妹妹送到育红班也是不对的。我想我应该去把妹妹从育红班里救出来,让她跟着我在大自然里游玩。我们可以下河摸鱼,也可以上树捉鸟,我们还可以去田野里采野花,总之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比上学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