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炮(第4/4页)



"我们要让人民群众吃上放心肉,并且要打出华昌的名牌,树立华昌的信誉……"老兰在会场上发言。

我把目光暂时地从十月身上挪开,去寻找我的父亲。我感到,作为肉联厂的厂长,这个时候,应该站在主席台的某个位置上。他可千万不要还站在那堆火焰旁边啊。但让我失望的是,父亲依然站在那堆火旁边。那里的人大部分被十月吸引来了,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蹲在水沟的边沿上,仿佛是怕冷,蹲在那里烤火。站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老韩大叔的部下。他穿着制服,手里也持着一根钢筋,不时地往火里捅一下,仿佛这是他的神圣的职责。我的父亲,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看着烟,神色肃穆,身上的西装,被火烤得卷曲起来,远远看去,成了酥焦的荷叶,用手一碰,就会成为碎片。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恐惧。我感到父亲的精神发生了问题。我生怕发生这样的事情:父亲纵身一跳,跃入火焰,像那些肉一样,成为牺牲。我拉着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这时,在我们身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叫,然后是大笑。我们不由得回头观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钢筋尖端的那块大肉,在空中像个火老鸹一样飞行着,然后降落到停在路边的那一排小轿车的其中一辆的顶盖上。那辆车的司机惊叫着,骂着,跳着,试图把那块燃烧着的肉弄下去,但是他怕烫。他知道如果不把这块火肉弄下去,小轿车就会燃烧,甚至会爆炸。他急中生智,脱下一只皮鞋,把那团火肉捅了下去……

"我们一定要严格把关,履行我们的神圣职责,不让一块不合格的肉,从我们的手下出厂……"肉类检疫站站长韩大叔慷慨激昂的声音,暂时地压住了马路上人们的声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亲面前,推着他,搡着他,拧着他。他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火焰上移开,低头看看我们,嘶哑着嗓子——仿佛他的声音已经被火焰烤焦了——说:

"孩子们,你们要干什么?"

"爹,你不应该站在这里!"我说。

"你们认为爹应该站在哪里?"父亲苦笑着问。

"你应该站在哪里!"我指指会场那里。

"孩子,爹有点烦了。"

"爹,你千万不要烦。"我说,"你应该向老兰学习。"

"你们希望爹成为他那样的人吗?"父亲神色黯然地说。

"是的,"我看看妹妹,说,"我们希望你比老兰还要棒。"

"教的曲儿唱不得啊,孩子们,"爹说,"为了你们,就让爹试试看吧。"

这时,母亲急匆匆地走过来,压抑着嗓门,气呼呼地对父亲说:

"你怎么啦?马上就轮到你发言了。老兰让你赶快过去。"

父亲看看火堆,很不情愿地说:

"好吧,我去。"

"你们两个,离火堆远一点。"母亲说。

父亲大踏步地向会场走去。我们跟在母亲身后,离开火堆,走上马路。我们看到,那个年轻的司机,蹬上鞋子,把那块从车上捅下来的肉,一脚踢出去很远。然后他疾步走到还在那里发癫的十月面前,对准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十月叫唤了一声,身体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歪倒。我们听到司机骂十月:

"你他妈的干什么?"

十月怔怔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司机,突然地把手中的钢筋端起来,对着司机的头就戳了过来。同时他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叫。司机急忙歪头,那根钢筋擦着他的腮帮子刺了过去。司机吓得脸色灰白,伸手抓住钢筋,嘴巴里嘈嘈地骂着,要跟十月算账。围观的人拉住司机,劝解道:

"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个傻瓜,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司机松开了抓住钢筋的手,悻悻地骂着,回到他的车前,揭开后备箱,拿出一团丝绵,擦拭着车顶上的油污。

十月拖着钢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点瘸。

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

马路上的人都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在空中飘荡着的我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父亲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