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5

大门右侧那个怪人见罗汉大爷要走,忽然动作起来。他用双手提着木棍,一下一下地杵着屎罐子,一边杵一边喊:“都来看都来看大家都来看,我叫王好善,假造契约把人骗,县长罚我杵屎罐……”

罗汉大爷牵着骡子,挤进集市,集上有卖炉包的,卖小饼的,卖草鞋的,抽书的,摆卦的,劈头要钱的,敲牛胯骨讨饭的,卖金枪不倒药的,耍猴的,敲小锣卖麦芽糖的,吹糖人的,卖泥孩的,打鸳鸯板说武二郎的,卖韭菜黄瓜大蒜头的,卖刮头篦子烟袋嘴的,卖凉粉的,卖耗子药的,卖大蜜桃的,卖小孩子的——专门有个“孩子市”,出卖的孩子,脖领子都插了一根干草。黑骡子不时把头扬起来,弄得铁嚼环哗啦啦地响。罗汉大爷生怕骡子踩了人,前后招呼着,天近正午,日头毒辣,他汗水淋淋,一件紫花布褂子溻得透湿。

在鸡市上,罗汉大爷见到了曹县长。

曹县长红脸膛,暴凸眼睛,方口,唇上两撇八字胡。他身穿藏青色中山服,头戴咖啡色呢礼帽、手持一根文明棍。

曹县长正在处理一起纠纷,围着众多的人看,罗汉大爷不敢造次上前,牵着骡子,挤在人圈外。千头攒动,遮挡视线,看不到人圈里的节目。罗汉大爷灵机一动,跳上骡背,居高临下,把圈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曹县长是个大个子,他身边站着一个精悍的小个子,罗汉大爷猜想,这一定是那兵士说的“颜爷”了。曹县长面前,两男一女垂手拱立,都流汗满面。中间那个女人除了流汗还流泪。一只肥大的老母鸡,坐在那女人脚前。

“青天大老爷,”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俺婆婆得了血山崩,没钱抓药,才来卖这只下蛋的母鸡……他,硬说这鸡是他的……”

“这鸡就是俺的,这女人来赖,县长不信,俺的邻居做证。”

曹县长指着那个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问:“你能做证?”

瓜皮小帽说:“县长大人,小人是吴三老的邻居,他家这只鸡天天跑到俺家,去跟俺的鸡抢食,俺老婆为这事还老大不欢气呢。”

那女人急得嘴扭鼻动,说不出话,捂着脸大哭起来。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曹县长问吴三老:“今天早上,你家的鸡喂的什么食?”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吴三老转转眼珠,说:“喂的谷糠,还拌着麸皮。”

瓜皮小帽说:“不假不假,我去他家借斧子,亲眼看见他老婆在那儿拌鸡食呢。”

曹县长问那哭着的女人:“这位乡下女人,别哭,我问你,你家的鸡今天喂的什么食?”

那女人抽泣着说:“喂的高粱。”

曹县长说:“小颜,杀鸡!”

小颜手脚异常麻利地割开鸡嗉子,用手一挤,挤出一摊粘粘糊糊的高粱米粒。

曹县长枭笑两声,说:“好一个刁民吴三老,这鸡是为你杀的,你拿鸡钱吧。三块现大洋!”

吴三老胆战心惊,掏出两块大洋又二十个铜板,说:“县长老爷,俺身上就这多么钱啦!”

曹县长说:“便宜你!”

曹县长把大洋和铜板都给了那女子。

那女人说:“县长大老爷,俺的鸡不值这么多钱,多了俺不要。”

曹梦九双手加额,啊呀一声,说:“好一个善良忠厚的良家女子,曹梦九向你致敬!”他双腿并拢,摘下礼帽,对那女子鞠了一躬。

那乡下女人愣了,只把一双泪眼瞅着曹梦九,半晌,她才清醒过来,跪在地上,连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曹梦九用文明棍挑着那女人的胳膊,说:

“起来,起来。”

乡下女人站起来。

曹梦九说:“看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进城卖鸡为婆母治病,一定是个孝顺媳妇,本县长最重孝道,奖罚分明。快快拿着钱,回家为你婆婆治病。带着这只鸡,褪毛开膛,煮给你婆婆吃。”

那女人拿着钱,提着鸡,千恩万谢地走了。

赖鸡的吴三老和做伪证的瓜皮小帽在大太阳底下,瑟瑟地打抖。

曹梦九说:“刁民吴三老,把裤子扒下来。”

吴三老忸忸怩怩地不肯脱。

曹梦九说:“你青天白日之下,欺压良家妇女,还有什么廉耻?你知道『羞』多少钱一斤?扒下裤子来!”

吴三老把裤子脱了。

曹梦九脱下一只鞋,扔给身边的小颜,说:“打他二百,四瓣分瓜!”

小颜提着曹县长的厚底布鞋,一脚踢倒吴三老,对准那朝天的屁股,左打五十,右打五十,打得吴三老哭爹叫娘,告饶不叠,那两瓣屁股眼见着就膨胀起来。打完屁股又打脸,也是左五十,右五十,吴三老连叫也不叫了。

曹梦九用文明棍戳着吴三老的额头问:“刁民,还敢不敢胡作非为了?”

吴三老的嘴被肿胀的腮帮子挤得开张困难,在地上捣蒜般连连叩头。

“还有你!”曹梦九指着伪证人说,“你编造谎言,舔腚拍马,世上这种人最无耻,本县长不想打你,你那腚臊肉脏了我的鞋底,赏你点甜头,让你好再去舔富汉子腚——小颜,去买碗蜂蜜来。”

小颜紧着往外走,围观的人闪开一条路。假证人跪地磕头,连瓜皮小帽都磕掉了。

曹梦九说:“起来起来起来,我一不打你,二不罚你,买蜂蜜给你吃,你还求得哪家子的饶!”

小颜端着蜂蜜回来。曹梦九指指吴三老,说:“涂到他腚上!”

小颜按翻吴三老,找了一块木片,把一碗蜂蜜均匀地涂在肿胀的屁股上。

曹梦九对伪证人说:“舔吧,你不是想舔腚吗?舔吧!”

伪证人磕头嘭嘭响,叫着:“县长老爷,县长老爷,小人再也不敢了……”

曹梦九说:“小颜,准备鞋底,给我狠狠地打。”

伪证人说:“别打,别打,我舔。”

伪证人跪在吴三老腚后,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那些粘粘稠稠拉着透明丝儿的蜂蜜。

围观的人脸上都热汗涔涔,表情难描难画。

假证人紧舔慢舔,一边舔一边呕吐,把吴三老的屁股作弄得柳暗花明。曹梦九看看时机已到,喊一声:“住嘴吧,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