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皮.4(第2/3页)


“掌柜的,坐到车上去吧。”罗汉大爷说。

爷爷麻木不仁地坐在车旁横杠上,双腿耷拉在车外边。

罗汉大爷牵动骡子缰绳,身子与黑骡的头齐着,慢慢地开走。木轱辘艰涩地转动起来,缺油的檀木车轴吱吱悠悠、咯咯崩崩地响着,大车颠颠簸簸地前进。走出村庄,走上土路,朝着我们的高粱酒气冲天的村庄。乡间土路更加崎岖,大车颠簸的更加厉害,车轴凄惨地叫着,发出仿佛是灭亡前的最后嘶鸣。爷爷在车横杠上转过身,把两条长腿放在车厢里。在颠簸中,二奶奶仿佛睡去了,睡去了还睁着两只瓦灰色的眼睛。爷爷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试试,感觉到细弱的气息还在,心中才稍许安宁。

庞大的原野上,行走着这辆痛苦的车,车上的天空苍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荡如坻,稀疏的村庄如漂移的岛屿。爷爷坐在车上,感到一切对象都是绿色的。

车辕对我家那匹大黑骡子来说,显然是过分狭窄了,干燥的花轱辘大车对它来说又显然是太轻了。它的肚腹被挤夹得难受,它非常想奔跑,但罗汉大爷紧紧地控制住它口中的铁链,所以它委屈得要命,所以它走起路来夸张地高抬蹄。罗汉大爷絮絮叨叨地骂着:“这群畜生……这群不吃人粮食的畜生……隔壁那家也杀光了,媳妇肚子给切开了……刚成形的孩子在肚子边上……罪孽……那孩子像只剥了皮的耗子……锅里拉了一泡黄屎……这群畜生……”

罗汉大爷自言自语着,他也许知道爷爷在听他的话,但是他并不回头。他牢牢地抓着黑骡的轭铁,不让黑骡撒野,黑骡焦急地甩打着尾巴,拂得车轭劈劈地响。车后那头黑骡垂头丧气地走着,从它板着的长脸上,看不出它是愤恨是羞愧还是万念俱灰。

父亲清楚地记得,运载着奄奄一息的二奶奶和小姑姑香官尸体的马车是正午时分到达我们村庄的。那时候刮着很大的西北风,街上尘土飞扬,树叶子翻滚。那时候空气干燥,父亲的嘴唇上皱起一片片死皮。他发现一前一后两匹黑骡子夹着的长车出现在村头上时,就飞跑着迎了上去。父亲看到罗汉大爷一瘸一拐地走,车轮一蹦蹦地转。骡子的眼角上、爷爷的眼角上、罗汉大爷的眼角上都沾着雀粪般的眼垢,眼垢上又沾上了灰色的尘土。爷爷坐在车杆上,两只大手捧着脑袋,像泥神木偶一样。面对眼前的景况,父亲未敢开口。父亲跑到离长长的骡车二十公尺远的地方,就用他的格外灵敏的鼻子——准确地说也不是鼻子,准确地说是一种类似嗅觉的先验力量——嗅到了长车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他飞跑回家,气急败坏地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的奶奶喊叫:“娘,娘,俺干爹回来了,骡子拉着辆木头车,车上拉着死人,俺干爹坐在车上,罗汉大爷牵着骡子,车后跟着一匹骡子。”

父亲汇报完毕,奶奶脸色突变,犹豫了片刻,跟着父亲跑出去。

花轱辘大车颠簸了最后几动,欸乃一声,停在我家大门外。爷爷迟钝地从车上跳下来,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奶奶。父亲惊骇地看着爷爷的眼。在父亲的眼里,在父亲的一种类似视觉的感觉里,爷爷的眼像墨水河边的猫眼石一样,颜色瞬息万变。

爷爷恶狠狠地对奶奶说:“这下如了你的愿啦!”

奶奶不敢分辩,畏畏缩缩地捱到车前,父亲也跟着凑到车前,往车厢里展眼。棉布被子上的褶皱里,积满了厚厚的黑土,被子下盖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奶奶掀起被子一角,手像烫着似的缩回来。父亲用他超敏的类视觉感觉,看清了被下的二奶奶烂茄子般的面孔和小姑姑大张着的僵硬嘴巴。

小姑姑大张着的嘴巴勾起了父亲若干甜蜜的回忆。他曾经违背奶奶的意愿,到咸水口子去住过几次。爷爷让他管二奶奶叫二娘。二奶奶对父亲极亲热,父亲也认为二奶奶极好,在父亲记忆的深处,早就有二奶奶的形象,因此一见如逢故人。香官小姑姑嘴甜如蜜,一个个“哥哥”叫得铺天盖天。父亲非常喜欢他这个黑黝黝的小妹妹,喜欢她脸上那层白色的细软绒毛,更喜欢她那两只铜扣子一样的明亮眼球。但每次都是在父亲与小姑姑玩得难分难舍的时候,奶奶就派人来催逼父亲回去,父亲被来人抱上骡子,坐在骡背上,他回头看着香官小姑姑眼泪汪汪的眼睛,心里也难过。他不明白奶奶和二奶奶何以结出那样深的冤仇。

父亲记起那次去死孩子夼里称小死孩的情景。那大概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父亲跟着奶奶来到村东三里远的“死孩子夼”——那是村里扔小死孩的地方。乡里旧俗,不满五岁的孩子死后,不能埋葬,只能扔在露天里让狗吃。那时候一律土法接生,医疗条件极差,婴儿死亡率极高,活下来的都是人中的强梁。我有时忽发奇想,以为人种的退化与越来越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有关。但追求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是人类奋斗的目标又是必然要达到的目标,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深刻矛盾。人类正在用自身的努力,消除着人类的某些优良的素质。父亲跟奶奶去村东死孩子夼时,奶奶正发狂地迷恋着“押花会”(一种赌博方式,跟日下流行的“买彩票”、“有奖储蓄”、“有奖购物”有类似的性质),想尽千方百计求“会名”。这种小型的飞不高叠不中的赌博方式使全村人着迷,尤其是使女人着迷。那时候爷爷正过着平稳的富裕生活,村里人公举他担任花会会长。爷爷将三十二个花名装进竹筒里,每天早晚各一次当众摸签,或是“芍药”,或是“月季”,也许“玫瑰”,也许“蔷薇”。押中者,得押钱的三十倍。当然,更多的铜钱还是归爷爷所有。迷恋押花会的女人们发挥了超群的想象力,创造无数种猜会名的技巧,有把女孩用酒灌醉索取醉后真言的,有努力做梦从中求真谛的……纷繁杂乱,难以尽述,但到死孩子夼里去称小死孩却是我奶奶的富于“魔幻色彩”的天才脑袋的骇人听闻的创造。

奶奶做了一杆秤,秤上刻着三十二个花名。

那天夜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半夜时分,奶奶把父亲摇醒。父亲正睡得酣甜时被推醒,心里烦恼,很想骂人,奶奶把嘴贴到他耳朵上说:“别出声,跟我去猜花会。”父亲对神秘事件有天生的好奇心,精神头立刻上来,穿靴戴帽,避着爷爷,溜出院子和村庄。他们走得小心,翘腿蹑脚,连一条狗都没惊动。父亲左手被奶奶牵着,右手提着一盏红纸糊成的小灯笼;奶奶右手牵着父亲的手,左手提着那杆特制的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