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皮.5(第2/3页)



二奶奶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爷爷又出去倒水。

奶奶为小姑姑香官擦身时,父亲大着胆溜进里屋,站在炕前,奶奶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赶他走。奶奶一边擦着小姑姑遍体的干血,一边流着成串的泪珠。擦完小姑姑,奶奶把头靠在间壁墙上,半天没动,好象死人一样。

傍晚时分,爷爷用一条被子把小姑姑卷起来,抱着。父亲跟着爷爷走到门口,爷爷说:“豆官,你回去,陪着你娘和你二娘。”

罗汉大爷在东院门口拦住爷爷,说:“掌柜的,你也回吧,我去送。”

爷爷把小姑姑递给罗汉大爷,回到门口,牵着父亲的手,目送着罗汉大爷走出村去。

一九七三年腊月二十三,耿十八刀八十岁了。清晨起来,他就听到村子中央的大喇叭震耳地响着,喇叭里一个老女人病恹恹地说:“勇奇……”一个粗嗓子男人问:“娘,您好点了吗?”老女人说:“不好,早晨起来,头更晕了……”

耿十八刀用力按着冰冷的炕席坐起来,他也感到早晨起来,头更晕啦。窗外风声凛冽,一团团的雪粒打得灰暗的窗纸沙沙响。他披上那件被虫子咬成光板的狗皮袄,蹭到炕下,伸手抓过倚在门后的龙头拐杖,歪歪斜斜往外走。院子里已积了厚厚一层雪,越过倾圯的土墙,望得见茫茫原野一片银白,碉堡似的高粱秸秆垛突突兀兀地星散在原野里。雪花一团团地落着,不知何时能止。他心存一线侥幸地转回身,用拐棍掀开米缸、面缸的盖垫,缸里空空荡荡,昨天的眼睛并没骗他。他肚里已经两天无食,老朽的胃肠一阵阵绞痛,他准备豁出面皮去找支部书记要粮了。肚中饥饿,身上寒颤不止,他知道支部书记是个心比铁石还硬的王八蛋,跟他要粮决不是件轻松事情。他决定烧点水喝,喝口热水暖暖肚子,去跟那个王八蛋进行最后的斗争。他用龙头拐杖掀开水缸盖子,水缸里只有一圈冰,没有水,他记起他已经三天没动烟火了,十天没用瓦罐去井里提水了。他找了一扇豁边的破瓢,从院子里盛来二十几瓢雪,倒在巴渣裂纹从没刷净过的锅里。盖上锅盖,他寻找柴草,没有柴草。他走进里屋,从炕席下边抽出一把垫炕的麦秆草,用菜刀劈破了几个高粱秆缝成的盖垫,劈破了一个草墩子,便蹲下,用火石火镰打起火来,早年二分钱一盒的火柴早就凭票供应了,不凭票供应他也买不起,他知道自己像个老王八蛋一样不名一文。黑洞洞的灶里燃起温暖的红色火苗,他把身体俯上前去,烘烤着冻透了的肚腹,前边化了冻,后背依然寒冷。他赶紧往灶里塞了一把草,调过背去向火。后背上的冰化了,肚腹里又结了冰。半边冷半边热更使他痛苦难捱。他索性不烤了,紧着往灶里填草,盼着水开。他想喝饱了肚子一定要跟那个小杂种拼个头高头低,要不到粮食也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辞灶。锅灶下的火要灭了,他把最后一把草塞进灶王爷黑洞洞的贪婪巨口,祈求着柴草慢慢燃烧,柴草却快速燃烧。锅里还无半点动静,他着急地蹦起来,出乎意料的敏捷。他跑回里屋,从炕席下抽出最后几把草塞进灶膛,让灶里的火苟延着残喘,让锅里雪继续融化。一只三条腿的小凳子被他惨无人道地塞进灶膛,一把老秃了的扫地苕帚也被他戳进了灶王爷乌黑的喉咙。灶王爷连声嗝呃,呕吐出一团团茂密的浓烟。他大惊失色,用龙头拐杖挑下挂在土墙上的济公扇,噗嗒噗嗒地往灶里煽风,烟一吞一吐,终于不吐,灶膛里古嘟一声响,燃起明亮强硬的板凳苕帚火。他知道木材耐烧,可以喘一口气了。老眼昏花不抗烟呛,粘液般的泪珠滚下来,滚过枯脸,三五滴汇合成一滴,落到乱麻般的胡须上。锅里响起了咝咝的水声,断断续续的,像蝉鸣一样。他欣喜地听着锅里的水声,脸上绽开婴孩般的纯洁笑容。灶膛里的火又黯淡了,收敛起满脸笑容他换上满脸惊慌,匆匆站起来,目光四顾,搜寻可以燃烧的对象,屋笆房梁倒是可以燃烧,但他没有力量把它们弄下来。他闪电般想起八仙之一瘸拐李烧腿的故事。故事里说瘸拐李把腿放在灶里烧得吱吱啦啦响,他嫂子说:“兄弟,烧瘸了!”女人嘴臭,果然烧瘸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要烧就已经挪不动步子,挪不动步子还能走,他还要走到支部书记家去闹粮呢。最后,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在墙上挖出来的那个神龛里。龛里供着一个乌黑的牌位。他用龙头拐杖捣捣那个牌位,牌位澎澎地响着,灰尘跌落,显出久经烟火的木料本色。他的老心悸动着,突然感到一阵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进了灶膛。饥饿的火苗立刻伸出舌头舔舐牌位,牌位上滋滋啦啦地冒着深红的汁液,好象烧着那只红狐狸的肉体……狐狸孜孜不倦地舔着他身上的十八个伤口,多少年后他都记着狐狸的凉森森的美好舌头。狐狸舌头上一定有灵丹妙药,他深信不疑。他爬回村庄后伤口一点都没有发炎,连一点药都没上就好了。他对后人们说起这段神话般的奇遇时,人们都面带不信任的表情。他怒气冲冲地剥掉上衣,让人们看他身上的伤疤,人们看了伤疤还是不信。他深信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福一直没等来。后来,他成了“五保”户,他知道福来了。后来福又去了,村里没人管他了,那个当年坐在驴驮的篓子里削木棍的小王八蛋当了支部书记——要是这小子不在大跃进年代里弄死过九条人命,只怕早当了省委书记。小王八蛋取消了他的“五保”户资格……这块木牌像一条狐狸那样耐烧,在血样火苗的烘烤下,他听到锅里水声沸沸,水开了。

他用那扇破飘舀了混浊的热水,唏溜唏溜地喝着,一口热水进肚,他舒服得浑身颤抖,又一口热水落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神仙。

喝了两瓢热水,浑身粘汗溢出,着热的虱子兴奋起来,只是蠕蠕爬动、并不咬他。肚里更加饥饿,但身上似乎有了力量。他拄着龙头拐杖,走进漫天大雪里,脚下踩着琼屑碎玉,耳边听着窸窣雪声,心里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街上无行人,一只背驮厚雪的黑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一段就抖擞身体,雪片飞散,显出黑狗本相,但飞雪又很快落满了它的脊背。他跟着黑狗走进小王八蛋的家。小王八蛋家油黑大门紧闭,几枝腊梅开得火旺,从墙头上鲜红欲滴地探出来。他无心观赏腊梅,走上石台阶,喘几口气,然后拳打门板。院子里汪汪狗咬,并无人声。他恼怒上来,将摇摇欲倒的身体倚在门楼墙上,抡起龙头拐杖,敲打着黑漆大门的铁镣铞,狗在院子里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