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种.5(第2/2页)



刘长水说:“到这里来找吃的,简直是活见鬼!”

父亲说:“是活见鬼。”

村中央有一栋大建筑,虽也颓败但相对完整,鱼鳞小瓦翻成飞槽,好象一座庙。父亲闻到一股热腥的味道,便说:“进去看看,兴许能打几只狐狸、狗獾。”

父亲提着拉开机关的匣枪在前边开路,刘、田紧摸着“老汉阳”随后,恰成一个三角小分队。进了大门,腥味更重,大厅里黑古隆冬。猛冲进去,没有什么冲出来,只有一片喘息,细看时,却见地上或躺或坐着一群人,全是老弱妇婴,约有四十余条,一个个不成人形,有的脸如铜盆,肿胀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头,奄奄待毙。

父亲嗟呀不止,把抢插入腰间,搓着手,连连倒退。

一个水肿的人,用手指掀起肿成一线的眼皮,打量着父亲和刘、田。一丝细声响起,是那人的话,父亲侧耳细辨,听到他说:“长官……长官……可怜可怜吧……给口吃的……”

那人的身体如一条肥嘟嘟的大蛆,缓慢地移动起来,父亲捂着嘴巴,冲出庙门,跑上街道,胃里的酸水咕咕上冲,吐了两口在蒿草上。

刘、田也跑出来,呸呸地吐着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父亲和刘、田空手而回,对民夫们刺激不小。烧水放驴的都缓慢了手脚。驴们却大口地吃着枯草。父亲的小母驴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够生猛。

指导员痛苦地说:“下米!吃军粮吧!”

司务长扑向米袋,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说:“不能吃军粮,杀驴吃吧!”

民夫们激烈反对着父亲,他们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浆,没有毛驴拉车,寸步难行,这是一。毛驴都是有主的,杀了回去没法交待。

父亲拗劲上来,说:“不杀你们的驴,杀我的坐骑。”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蛋黄色小毛驴,心里感到一阵抽搐,那只独蛋儿猛地缩了上去,丝丝拉拉的钝痛产生出来。

一位中年民夫抢上来,抓住小母驴的缰绳,说:“这驴是俺七婶的,你不能杀它。”

父亲说:“倾家荡产,支持前线,什么七婶八婶的。”

民夫道:“这驴是俺七婶的命根子,像女儿一样。”

父亲说:“女大要出嫁。我骑着她,就是我的。难道杀老婆还要向丈母娘汇报吗?何况本来是条驴,还是分了人家财主的,杀杀杀,为了保卫胜利果实。”

小母驴伸出舌头舔父亲的衣角和手,泪水汪汪,弄得父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从真心里希望她咬人、尥蹶子,发疯发狂反抗暴政,绝对怕她一味温顺不反抗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这使父亲心中烦恼,手脖子发软,端不动枪杀母驴的盒子炮。

父亲听到蛋黄色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枪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凄清点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驴说:“我的肉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

父亲说:“你这伙计,整个一个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驴说。“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我的肉喂革命。”

父亲说:“好好好,听你的。”

驴说:“让我再看你一眼。”

父亲说;“看两眼也行。”

驴说:“其实我不想死,熬过了冬天就有嫩草儿吃。”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我怎么忍心杀你。”

驴说:“我理解你,为了保卫老百姓的庄稼地,开枪吧!”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枪,顶上火儿。

驴说:“要我喊句口号吗?”

父亲说:“喊吧。”

蛋黄色小毛驴高声鸣叫着,声音宏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枪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枪机儿,劈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把一颗新鲜子弹顶上膛。耳朵们都待着一声脆响,眼睛们等着看毛驴倒地。父亲却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儿崭新的子弹,盒子枪插进了腰里。他的行为使民夫们感到纳闷。指导员也有些不高兴,批评道:“时间紧张,你搞什么鬼名堂?”

父亲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党干的,要开枪你们共产党开。”

指导员严肃地驳斥父亲:“你这话根本错误,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不为自己谋利益,即使革命胜利后,我们也不要一亩地。”

驴说:“别人杀我我不干!”

父亲无奈,扯过一支三八大盖子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按倒钢铁大栓,闭眼勾板机,巴——勾一声响,驴头开了花,驴脑子迸裂,驴血一脸。驴尸立着,约有半分钟,才倾斜歪倒。父亲把大枪扔还民夫,转脸走到一边去。

指导员命令:“快剥皮,开膛,快把锅里水煮沸,谁也别闲着,剥驴的,弄草的,打水的,拨火的,时间不等人,一小时后准时开拔!”

民夫们见有驴肉吃,精神头上来,忙忙碌碌,好象一窝蚂蚁。灶下的火熊熊,灶边草成堆。开膛的民夫怪叫一声,问其原因,他说驴的心脏烫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