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4/5页)



母亲像一棵松树,我像松树上的赘瘤。五个姐姐像五棵白柳树。司马家的小男孩像一棵小橡树。我们组成一片小小的混生林,默立在玄而又玄的秘色瓷碗和鸟画前。如果不是炕上的三姐发出哧哧的冷笑声,我们也许真的就成了树。

三姐的预言应验了。我们毕恭毕敬地把鸟画请入静室,悬挂在香案前。缺口的大碗既然有如此不凡的来历,凡人谁配使用?母亲福至心灵地把大碗供在香案亡,碗里盛满清水,方便鸟仙饮用。

我家出了鸟仙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高密东北乡,并迅速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前来求药问卜的人络绎不绝,但鸟仙每天只接待十位求者。她把自已关在静室里,求医问卜的人跪在窗外。那种似鸟语又似人言的声音从窗户上特意挖开的一个小洞里传出来,为问卜者指点迷津,为求医者诊病处方。三姐,不,是鸟仙,她开出的药方奇特无比,且充满恶作剧的色彩。她为一个患胃病的人开的处方是:蜜蜂七只、屎克螂滚的粪球一对、桃叶一两、鸡蛋皮半斤,研末用开水冲服。她为一个头戴兔皮帽、患眼疾的人开的处方是:蚂蚱七只、蟋蟀一对、螳螂五只、蚯蚓四条,捣成糊状涂在手心里。那患眼疾的人捡起从窗洞里飘出的处方,看了看,脸上出现大不敬的神情,我们听到他低声嘟哝着:“真是鸟仙,开出的方子全是鸟食。”那人嘟嘟哝哝走了,我们替三姐感到害臊。蚂蚱呀蟋蟀呀,都是鸟儿的美食,怎么可能治好人的眼疾呢?正在我胡思乱想时,那个害眼疾的男人飞跑着回来,扑通跪在窗前,磕头如捣蒜,嘴里连声说:“高仙恕罪,高仙恕罪吧……”那男人连声求饶,三姐在屋子里冷笑。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个多嘴的男人一出门就被一只从空中俯冲下来的老鹰狠狠地在头上剜了一爪子,然后抓起他的帽子腾空而去。还有一个心术不正的男人,假冒得了尿道炎,跪在窗前求医。

鸟仙在窗里问:“你有什么病?”那人说:“我小便不畅,僵冷。”屋里突然没了动静,好像鸟仙因羞涩而退位。那人色胆包天,竟把眼睛贴到窗洞上往里观看,但他随即惨叫一声。一只特大号的毒蝎子,从窗户上边,掉在他的脖子上,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虱子。他的脖子很快便肿起来,脸也跟着脖子肿了,肿得那人的眼睛成了两条缝,跟娃娃鱼的模样极其相像。

鸟仙大显神通惩治了坏蛋,既让善良的人拍手称快,同时也使她的名声远扬。接下来的日子里,前来枣药问卜的人,都操着遥远的外省口音。母亲上前询,问,得知他们有的来自东海,有的来自北海。母亲问他们如何得知鸟仙显灵消息,这些人竟瞪着眼睛,茫然不知所云。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咸的味道。母亲告诉我们,这就是海的味道。外乡人露宿在我家院子里。耐心地等待着。鸟仙我行我素,每天看完十个病人,便立即退位。鸟仙退位后,东厢房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母亲派四姐端水进去,把三姐替换出来,然后再派五姐送饭进去,再把四姐替换出来,如此川流不息,看得香客们眼花缭乱,根本无法知道顶着仙位的是哪个姑娘。

三姐从鸟仙状态中解脱出来后,基本上是个人,但异样的神情和动作还是不少。她很少说话,眯着眼,喜欢蹲踞,喝清清的凉水,而且每喝一口就把脖子仰起来,这是典型的鸟类饮水方式。她不吃粮食,其实我们也不吃粮食,我们家没有一粒粮食。前来求医问卜的人,根据鸟的习性,贡献给我们家一些蚂炸、蚕蛹、豆虫、金龟子、萤火虫之类的荤食儿,还有的贡献一些麻仁儿、松子儿、葵花子儿什么的素食儿。我们当然把这些贡品首先喂给三姐,三姐吃剩的,母亲和姐姐们和司马家的小东西分而食之。我的姐姐们都很孝顺,为了推让一只蚕蛹或一条豆虫,她们经常弄得面红耳赤。母亲的泌奶量降到很低的水平,但奶汁的质量尚好。在这段鸟日子里,母亲曾试图给我断奶,但终因我的不哭死不罢休的反抗而罢休。

为了感谢我们家提供的热水和方便,当然更重要的是感谢鸟仙为他们排忧解难,海边来的人,临别时将一麻袋干鱼留给了我们。我们感激万分,一直把这些人送到河堤上,这时我们才看到,水流平缓的蛟龙河里,停泊着几十只竖立着粗大桅杆的渔船。蛟龙河的历史上,只有过几只大木盆,供洪水暴涨的日子里使用。因为我们家的鸟仙,蛟龙河与辽阔的大海建立了直接的联系。时令是十月的初头,河上刮着短促有力的西北风,海边人上了船,哗啦啦地升起了缀满硕大补丁的灰色船帆,慢慢地移到河心。船尾的大棹把淤泥搅起来,使河水浑浊不清。一群群银灰色的海鸥,不久前追随着渔船而来,现在又伴随着渔船而去。它们尖利地啼叫着,时而低飞时而高飞,有几只还表演了倒飞和滞空飞行的特技。

村子里有很多人站在河堤上,本意是来看热闹,但无意中却造成了欢送远方来客的红火场面。那些渔船鼓着风帆,橹声欺乃,渐渐远去。他们将由蛟龙河进入运粮河,由运粮河进入白马河,由白马河直人渤海。整个航程要二十一天。这些地理学知识,是鸟儿韩十八年后告诉我的。如此遥远的客人访问高密东北乡,简直有点像郑和、徐福故事的重演,是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富有光彩的一笔。而这一切,是因为我们上官家的鸟仙。这光荣冲淡了母亲心头的愁云,她也许很巴望着家里再出现兽仙、鱼仙什么的,她也许根本没这样想。

渔民们返航后,又来过一个显贵的客人。她坐在一辆漆黑明亮的美国造雪佛莱牌轿车里,轿车两边的脚踏板上,站着两个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汉。乡间土路扬起厚厚的尘土欢迎贵宾,倒霉了两个大汉,使他们像两匹在土里打过滚的灰驴。在我家大门外,轿车刹住。保镖拉开车门,先钻出一头珠翠,后钻出一根脖子,然后钻出肥胖的身体。这个女人,无论是体形还是神情,都像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母鹅。

严格地说,鹅也是一种鸟。尽管她身世不凡,但拜见鸟仙时必须十分谦恭。

鸟仙未卜先知,明察秋毫,在她面前,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她跪在窗前,闭着眼睛,低声祷告着。她面色如玫瑰花,不会是问病;她满身珠光宝气,绝不为求财。她这样的人,会向鸟仙祈求什么呢?一会儿,从窗户洞里飘出一张白纸,那女人展开纸条一看,脸红成了公鸡冠子。她扔下几块大洋,转身便走了。鸟仙在纸条上写了什么呢?只有鸟仙和那个女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