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第2/5页)



上官金童双手捂着耳朵逃出了“东方鸟类中心”。他跑得非常快。耿莲莲那些比杀猪刀子还要锋利的话戳得他周身都是流血的窟窿。他糊糊涂涂地跑到了一片芦苇地里。去年没收割的芦苇一片枯黄,今年新生出的苇芽已有半尺多高。

他钻到了芦苇深处,暂时地与人世隔绝了。枯黄的苇叶在微风中嚓嚓啦啦地响着。潮湿的泥土上,上升着新鲜苇芽的苦涩气味。他感到心痛欲裂,一头栽在苇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抡起沾满泥巴的手,打着自己笨重的大头。

他像老娘们一样边哭边唠叨着:“娘呀,你为什么要生我呀!你养我这块废物干什么呀,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按到尿罐里溺死呀,娘呀,我这辈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呀,大人欺负我,小孩也欺负我,男人欺负我,女人更欺负我,活人欺负我,死人也欺负我……娘啊,儿活不下去了,儿要先走一步了。天老爷,睁睁眼吧,打一个沉雷劈了我吧!地老妈,裂一道深沟跌死我吧,娘啊,我受够了呀,我被人指着鼻子骂呀……”

他终于哭累了。卧在地上,潮湿的泥地渍得身体很不舒服。他爬了起来,擤擤红肿的鼻子,擦擦脸上的泪痕。大哭一场后,他感到心里通畅了许多。芦苇上吊着一个伯劳鸟的旧巢。芦苇根缝里爬行着一只黄颔蛇。他吃了一惊,庆幸自己刚才趴在地上时,没让它顺着裤腿钻到裤裆里。看到鸟巢他想起了东方鸟类中心。看到蛇他想起了耿莲莲。他的心中渐渐升腾起怒火。他一脚踢在鸟巢上。没想到那鸟巢是用马尾拴在芦苇上的,他一腿没踢飞鸟巢,却差点仰面跌倒。他用手撕下鸟巢,扔在地上,双脚跳上去乱踩,一边踩,一边骂:“王八蛋个鸟类中心!王八蛋!我踢了你!我踩碎你!王八蛋!”踩碎了鸟巢,他心中勇气陡增,怒火更盛,弯腰折断一根芦苇,芦苇叶子在手掌上划开一条血口子。他不顾疼痛,高举着芦苇,去追赶那条黄颔蛇。终于看到它了。它在紫红色的芦芽间蜿蜒行进,爬得非常快。他举起芦苇,骂道:“耿莲莲,你这条毒蛇!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要了你的命!”他猛地把芦苇抽下去。芦苇似乎打在了蛇身上,也好像没打到蛇身上。但这条粗大的黄蛇,身体迅速地盘起,并猛地昂起了镶黑色花纹的头,它对着他吐着黑色的信子,并发出咝咝的声响,它的两只灰白的眼睛阴毒地盯看他。他浑身发冷,头发竖起来,刚要把芦苇抽下去,就看到它的身子蹿了过来。他叫了一声亲娘,扔掉芦苇,不顾干硬的芦苇叶子割脸割眼,呼呼隆隆地逃出了芦苇地。回头一看,没见那蛇追上来,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感到四肢酸软,头昏脑胀,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肚子饿得咕咕响。远处,“东方鸟类中心”

高大的牌坊式大门在阳光中光彩夺目,仙鹤的叫声直冲云霄。往日,这会正是开午餐的时候,牛奶的甜味,面包的香味,鹌鹑肉、山鸡肉的鲜味儿……一齐向他袭来,他开始对自己的莽撞举动后悔了。为什么要离开“东方鸟类中心”呢?去送礼又丢你什么面子呢?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痛;又扇了一巴掌,有点痛;狠扇了一巴掌,痛得他蹦了一个高,半边脸火辣辣的。上官金童,你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混蛋!他大声骂着自己。他的脚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东方鸟类中心”

走去。去,大丈夫能伸能屈,给耿莲莲赔个礼,道个歉,认个错,求她收容你。人到了这份上,还要什么脸皮?面子?脸皮、面子是给富人的,不是给你的,骂你是臭虫,你就成了臭虫啦?骂你是虱子,你就成了虱子啦?他深深地自责着,自怨着,自艾着,自己原谅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说服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不知不觉地,他又站在了“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了。

他在“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徘徊着,犹豫着,几次想硬着头皮闯进去,但事到临头又退缩了,是嘛,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

好马不吃回头草。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立。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人穷志不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想了许多格言警句,他想昂然离去,但刚走几步,又回来了。上官金童进退两难。他盼着能在大门口碰到鹦鹉韩或是耿莲莲。但刚听到鹦鹉韩的喊叫声,他就匆匆忙忙地躲在了树后。就这样他在大门口熬到太阳落山。他仰望着楼上耿莲莲房间里射出的柔和灯光,心中万分惆怅。观望良久,终于无计可施,便拖着两条长腿,一步步挨向繁华市街。

他被食物的味道吸引着,不知不觉地到了风味小吃夜市街,这里原先是关流星拳师设拳厂招徒练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食品街,两边的商店还没打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商店的门脸上闪烁着,变化着。一些懒洋洋的售货员,倚在店门口,灵巧地吐着瓜子皮儿,等待着顾客,但进店的顾客寥寥。街上的风景更好。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洒满了水。路两边,临时拉起两排罩着大红灯罩的电灯,亲切而暖昧的红光照得湿漉漉的路面泛着青油油的光,灯罩下的摊主都穿着白制服,带着高帽子,脸上都油光闪闪。在这条小吃街的人口处,竖着一块高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沉默是黄金。在这里,你的嘴巴只具备吃的功能,而不具备说的功能。如果你能坚持,必将得到奖赏。想不到“雪集”的规矩,竟被移植到小吃街上来。红灯映照,粉红色的蒸气在街上盘旋缭绕,摊主对着顾客施眼色,做手势,整条街都显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群群的红男绿女,三三两两的、搂肩搭背的、挤鼻子弄眼的,但都恪守着不说话的规矩,在一种古怪而愉快、既不像恶作剧也不像幽默的气氛中,像鸟儿一样,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东叼一口,西叼一口,卖者和买者,都处在庄严的游戏状态中。上官金童一踏入这条失语的街道,心中陡然升起回归家园般的温馨感。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白天所受的屈辱,在沉默的街道上。他感到人和人之间反倒拆除了隔阂的篱笆。至高无上的,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让嘴巴变成一种不招惹是非的、功能单一的器官。他踩着滑溜溜的石板街道往前走。卖油炸活虾的摊主,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沸腾的油锅里,为一对搂着腰的青年男女,炸着那种深红色的、有两条发达螯足的小龙虾。在她面前的红色塑料大盆里,深红的龙虾愚蠢地爬动,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小姑娘用会说话的眼睛招呼着他。他看了一眼标价牌,慌忙扭转脸。他的口袋里,只残存着一张一元面值的纸币,连条龙虾腿也买不到。红灯映照下一笼活蛇闪烁着活物的光芒但它们却像死物一样盘缠着。一张油腻的大桌子上,端坐着四个白衣警察。他们的脸色都很柔和,毫无敌情观念。老板的助手,是—个头上绾着一根蓝手绢的深眼窝高颧骨的姑娘——也许是个少妇,因为她的Rx房在大幅度的运动中像两包凉粉似的晃动着,处女的Rx房是有坚固的底座的——她在一块木板上宰蛇。蛇在她的手里是活着的死东西。她好像忘记了它们是有毒牙的。她像从笼里往外摸胡萝卜一样随便摸出一条蛇,往木板上一按,啪,一刀剁去蛇头,然后她把蛇颈往钉子尖上一挂,双手扯着蛇皮往后一拽,雪白的蛇身便与蛇皮分离了。那条被剥成光棍的无头蛇还在木板上扭动着。她用麻利得让人看不清楚的动作剖开蛇腹,摘取蛇胆,剔除蛇骨,把整条的蛇肉扔给在大案上操刀的老板,一个胖大的黑汉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阵乱砸,然后侧着刀锋,顷刻之间便把那条蛇削成一盘跟纸一样透明的肉片。而在他片一条蛇的时间里,那个姑娘已经把五条蛇剥皮去骨开膛破肚。警察们面前的锅子沸腾了,姑娘把一盘盘蛇肉摞在他们面前。四个警察目光相碰,唇边都浮起会意的微笑。他们同时举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黄色的啤酒在杯中冒着一串串气泡。砰!杯子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