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清朝光绪二十六年,是公元一九OO年。

农历八月初七的早晨,德国军队在县知事季桂玢的引领下,趁着弥漫的大雾,包围了高密东北乡最西南边的沙窝村。这一天,我母亲刚满六个月,她的乳名叫璇儿。

外祖父鲁五乱,是个精通武术、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年轻人。他凌晨起来,在雾蒙蒙的院子里,练了一通拳脚,便挑起那两只在当时很是宝贵的洋铁皮水桶,去村子南头那眼甜水井担水。尽管浓雾尚未散尽,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活动。

外祖父听到,从杜解元家的打谷场那儿,传来了练武的声音。杜解元是个武举,身长面白,美髯飘飘,一表人才,却娶了个丑陋的黑脸麻子女人。传说杜解元中举后,曾经有休妻的念头,但夜间梦到一只羽毛斑斓的大鸟,将一只翅膀覆盖在自己身上,醒来发现,黑麻子女人的一条胳膊压在自己胸口。杜解元心中明白这是神的启示,于是便打消了休妻的念头。传说杜解元武功超群,能挑着满满两桶水,站在马背上,打马飞驰,水不外溅。

外祖父到了甜水井边,突然嗅到井里溢上来一股清香。都说这口井直通东海,无论多旱的年头也没干过,井里常有金色的大鱼出现。井水奇甜,全村人都喝这井里的水。人们爱护这水井,就像爱护眼睛一样。外祖父一探头,看到井里盛开着一朵像玛瑙雕琢而成的白莲花。他心中惊异,慌忙退后,生怕打扰了这神奇美丽的花朵。他挑着空桶往回走,碰上了杜解元家前来挑水的长工杜梨。杜梨睡眼惺忪,打着长长的哈欠,说:“五乱,起这么早!”

外祖父拦住杜梨,说:“别去了。”

“怎么啦?”

“井里有白莲。”

“甭说有白莲,有红莲我也得挑水,要不掌柜的不让。”

杜梨担着沉重的木桶,摇摇晃晃往井边走。

外祖父赶上去,说:“真的有白莲。”

“五乱,大清早的,中了什么邪?”

“我亲眼见到,比碗口还大。”

“比锅盖还大我也得挑水是不?”

杜梨走到井边,往井里一探头,回头望着外祖父,骂道:“有你娘的脚”杜梨一语未了,就歪倒在井台上。外祖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看到血从杜梨的胸脯上涌出来。一群带着方顶帽子、个头高高、双腿细长的德国兵,正从吊桥那边拥过来。打头的是一个小辫盘在脖子上的中国人,他手里举着一把手枪。

德国鬼子!

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破坏了高密东北乡的风水。为此,上官斗和司马大牙与他们进行过屎尿战。战斗以高密东北乡人的惨败告终。上官斗赤脚走烧红的铁鏊时的凄惨叫声,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烧焦皮肉的味道,外祖父他们难以忘怀。人们从失败中明白:德国人并不是双腿不会打弯、没有膝盖的木偶,也不是沾了人粪尿就要呕吐至死的洁净鬼。沙窝村人与德国人有仇。有一个筑路工程师在沙窝集上摸了于宝他大姐的xx子,激起众怒,被沙窝村民打死。他们知道德国人不会罢休。大栏镇屎尿战时,沙窝村的红枪会曾去支援。外祖父是红枪队的伍长。杜解元是红枪队队长。他们习武练兵,铸枪造炮,修土围子挖壕沟,严阵以待。数月没动静,人们渐渐懈怠。但现在,他们既焦急等待、又生怕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德国兵爬上围墙,打开大门,放下吊桥,一拥而进。不相信井里有白莲花的杜梨成了那天被打死的第一人,随后被打死的沙窝村民,还有三百九十四人。

鲁五乱看到德国兵像一群大鹤冲了过来。他们手里的后膛快枪噼噼啪啪地喷吐着火焰,枪子儿嗖嗖地飞着。浓雾尚未散尽,德国人的身体在雾里时隐时现,不知道有多少个。外祖父大声喊叫着,向乡亲们报警。外祖父舍不得这对用四斗麦子换来的雪花铁皮水桶,挑着跑。水桶大幅度摆动,吱扭扭乱叫。德国人的枪弹把后边那只水桶打了一个洞眼。街上的人胡乱奔跑。陈瞎子拖着一根磨棍毛毛愣愣地撞到德国兵队中,大声问:“鬼子在哪儿,鬼子在哪儿?”

德国兵把枪口触到他后脑勺子上搂了火。他拖着磨棍倒在地上。

百姓们都关了门,抄起家什。

红枪队长杜解元来不及召集队伍,只能把十几个家丁和长工集合起来,用枣木杠子顶上大门。他的麻脸老婆也是会家子。她袒着怀,当浪着丝瓜xx子,提着一根铁棒槌,跟在杜解元身后跑来跑去。

外祖父跑回家,把大门插上。外婆抱着鲁璇儿在炕上发抖。外婆姚氏,是沙窝村最美丽的小媳妇。小脚一双,尖尖似笋,顶多三寸长。杜解元曾对鲁五乱说:“我堂堂武举,却娶了个大脚麻婆;你小子憨汉一个,却夜夜伴着三寸金莲美娇娘。姚氏因为脚小,行动不便,整日待在家里,不见阳光,脸如粉团一样白。

“璇她爹……”姚氏面色如土,心惊胆战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鲁五乱从锅底下抹了一把灰,抹在姚氏脸上。农家住房简陋,无法躲藏。鲁五乱,这条好汉,用宽带子束了腰,喝了一瓶酒,胆气升腾,从门后拖出白蜡杆红缨枪,跳到院子里,躲在大门后。

杜解元踩着木梯子爬上了自家平顶的大谷仓。在他的身后,两个长工拖着一门沉重的土炮,哼哧哼哧跟着爬上来。他看到,在雾没散尽的街道上,惊慌失措的百姓,像炸了群的羊,来回奔跑着。一队德国兵,秩序井然地跪着射击,百姓们一批批地被打倒在地。有的连动都不动一下就死去,有的却哭叫着在血泊中打滚。他看到,在雾气散尽的土围子上,转着圈都有身材高大的德国兵,还有一些前胸后背缀着白布、白布上写着“勇”字的满清旗兵。在南门那儿,一群德国鬼子,簇拥着两门闪闪发光的、用黑骡子拉着的大炮,嘎嘎吱吱地过了吊桥。村子被包围了。

长工们把土炮拖了上来,又跑下去拿药葫芦。粮仓顶上,雾已散尽,金色的阳光一片辉煌。解元夫人也爬上谷仓,老练地观察着形势。“平阶,”她称呼着丈夫的字,说,“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杜解元看看妻子,说:“你带着孩子到地窖里去吧,今日这事,反正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我写给皇上的折子,压在炕席下,我死之后,你去青州府找慕容大人,让他代奏。”夫人笑道:“平阶,痴种啊!”德国人又是一个排子枪,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打死在杜解元家大门外的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