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一套牌九共三十二张牌,四轮下来四手牌,王老板足足赢了四次。

大堂的灯笼已高高掌起,晕黄的灯火下,他面前的银子已经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闪动着令人着迷的光采。而马脸张手边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块碎银,和几枚铜板。

所有人都看出王老板手气走旺了。隐蔽角落中,青衣打手已经开始若有若无的关注这只肥羊,而这张赌桌前,看客纷纷改押庄家赢,生意人和少年也终于有些输得坐不住,打完最后一手牌,便先后离了桌。

于是这张桌上便只剩下了马脸张与王老板,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和手气正旺的王老板赌。

但马脸张却还不肯认输,他睁大一双鼓眼,死死地盯着王老板,总怀疑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子暗中出了老千。

王老板好脾气的笑了笑:“不如今天就算了?”说着,他已不客气地打开一只青色钱袋,欲将桌上的银子都拢进去。

马脸张忽地按住桌上的银子,道:“慢着,我们对赌!”

王老板停下手,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隐晦地看了眼马脸张手边所剩无几的钱,欲言又止的停住不讲。

马脸张的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

他虽然极其嗜赌,但有个原则,从来不借钱赌。

他沉吟不语,王老板觑他神色,忽而贼溜溜地微笑道:“不如这样,我们赌点别的。”

马脸张心中一动,问:“赌什么?”

王老板向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耳过来,附上前去轻声道:“我们赌一个问题。谁赢了,谁就向对方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限内容,但只要是对方知道的,就必须如实回答。”

马脸张的神色终于变得古怪了起来。

来赌场找他问问题的人,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向来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因此知道他是情报贩子的人,通常不知道他是个赌鬼,而知道他是赌鬼的人,也向来不知道他还是个情报贩子。

同时知道这两者的人少之又少,或许整个海侯城也只有四五个。

他重新打量了下王老板,实在想象不到他是那几人中的任何一个,而王老板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注视着他,目光清澈而狡黠,透着极讨人喜欢的慧气。

马脸张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忙眨了眨眼。而当他再看过去时,眼前的王老板的神色仍然那么贼滑猥琐。

王老板问:“敢不敢赌?”

马脸张的心又痒了起来,他实在很想知道这瘦子到底是在出老千,还是真的是个高手。

于是他道:“赌!”

王老板微微一笑,先将桌上的银子都拢到钱袋里,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锞子。

方天至居高临下一瞧,只见这些银锞子制得极为小巧精致,大约每颗只有一两重,顶心俱都印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

王老板将银锞子在桌上一放,笑道:“那就以此为凭。一次输赢,论一只银锞子。”

一盏茶的功夫后。

王老板又赢了六次,一次也没有输过。

马脸张如丧考妣一般望着桌上的牌,他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出来,王老板到底有没有出过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管真相是什么,他都不能再继续输下去了!

这张赌桌上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六个问题值钱!

王老板却赌上了瘾,喜笑颜开地搓手道:“掷骰子,张老弟。”

马脸张猛地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地摇头道:“不赌了,不赌了。”

王老板意犹未尽地一叹,遗憾道:“可惜,今日我的手气真的不错,本可以再多赢两局。”

马脸张话也不答,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活见了鬼一样拔腿就跑。

王老板仰起脖子,隔着拥挤的人堆向门口张望,口中道:“张老弟,别急着走!”

马脸张隐隐听到他的声音,忍不住跑得更快了,眨眼间窜出了赌坊的大门口。

围观的赌徒看客见没得赌也没得热闹瞧,便即哄然散去。而王老板微微笑地回过头来,摇头晃脑地叹息了一声,兀自慢吞吞地收起桌上的银锞子,站起身来欲走。

只是甫一回头,他的脚步不禁微微一顿,才又重新迈开腿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那个带着竹斗笠的和尚——仿佛正是那个和尚——已经悄然没了踪影,他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

——

方天至在马脸张拔腿要溜的下一刻,就游鱼般滑出了人群之外,紧紧跟了过去。他跟得很是悠闲,因为马脸张十分沮丧,发现王老板没有追出来后,便放松了警惕,一直耷拉着大脑袋往前头走,浑没留意到不远外的他。

方天至跟着他走过干净整洁的繁华城区,不多时混入城东低矮杂乱的民居群中,瞧着他掏出两个铜板,在一间食铺里买了张炊饼,赊了三两羊杂并一斤黄酒,晃悠悠地回到了家门口。

两扇篱门虽关着,但篱笆已经塌了大半,他也不开门,抬起脚来从篱笆上头跨了进去,钻进了一间黑黢黢的泥房。

不多时,里头倏而亮起一豆昏暗的灯火。

方天至没急着叫门,他先在更远处两座屋棚交错的阴影中等了片刻,才走近篱门前清声道:“请问张施主在家么?”

马脸张的泥屋里半点动静也没有,但他隔壁屋子上的窗影一晃,一个身量丰腴的女子挑着灯推开了门板。那女子快步走近前来借灯光一瞧,脸庞红润润道:“是你?”

又是那个红衣裳的女人。

方天至恍然道:“又见面了,施主。”

她回了家,换了一身月白掐腰的旧袄子,回头瞧见马脸张家亮着灯,便道:“你从赌坊跟回来的?”

方天至道:“不错。”

她笑道:“你叫他张施主,他怕自己都不知道你在叫谁。”说着扬声一嗓子叫道,“马脸张,死回来了没有,快出来!”

她话音未落,泥屋里登时便是一阵盆翻碗打的响动,马脸张几乎是趿拉着鞋子抢出门来,满脸讨好地笑道:“英娘,你叫我什么事?”

方天至诧异地瞧着他,实没想到他对这女子这般殷勤谄媚。而英娘则见怪不怪道:“我有个好朋友找你有事要办,你肯不肯帮忙?”

马脸张忙拍胸脯道:“有事尽管说,我包给办成!”又转着眼珠走上前来开门,问道,“你什么时候又交了个好朋友,男的还是女的?”说着篱门一开,他与方天至借着灯笼正照了面,不由微微一怔,脸色有些古怪道,“和尚?”

方天至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张施主有礼了。”

马脸张的记性向来很不错,虽然他在赌坊中没留意他的模样,却还清楚记得他的声音,登时道:“你是赌坊里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