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击鼓(5)(第2/3页)

至于陈嫣…公孙弘依旧坚持原本的看法,这真是一个早慧而奇怪的贵女。

若说桑弘羊是神童,是这个时代也很少见的天才少年,可那也是有先例的、能够被分析的。但陈嫣这种,公孙弘没有见过,也看不透。

陈嫣大多数时候都不像是个孩子,普通的孩子,特别是出身很高的女孩子,她们根本不会如同她一样勤奋刻苦!

而且陈嫣还很懂事,这种懂事并不是小孩子的那种,更接近成年人——他们完完全全理解了之后,会对事情有所体谅,这是理性所主导的,和孩子那种先天直觉所主导的懂事,完全是两回事儿。

相比起陈嫣什么都能说上一说的广博见识,以及总是与众不同的独特观点,公孙弘一直觉得她身上的性格特质更加难以理解。

要因为陈嫣的‘早慧’所以认为她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成熟的孩子,或者她就是一个成年人了么?这当然也不是!

最让公孙弘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的也在这里了…陈嫣并不是一个年纪很小的‘成年人’,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

公孙弘曾经见过一些豪门贵子,这些人因为自小生活优渥,所以容易走上两个极端,要么因为生活无忧无虑、无所事事而堕落,成为家门不幸的象征,似乎最多的就是这样的子弟?孟子所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而有的人则是因为有好的生活环境,而且所见的都是好人好事,所以比普通人有着更强的道德感,其他方面也更加优秀——这种人往往成为他人口中的‘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一方面揶揄,但内心来说确实是让人佩服的。

陈嫣表面上看是后者,但实则不是!

一者,她并没有这类子弟常常‘不切实际’的问题,有的时候她实在是务实的过分了(从这一点上来看,不愧是当今天子养大的,倒是很有刘氏风范)。

二者,在某些问题上,她又软弱的过分!即使是那些不知世事的豪门子弟,他们心思纯洁,可也无法像她这样啊!

在这个问题上桑弘羊和公孙弘算是不约而同了!

他亲眼所见,新来到陈嫣身边侍奉的小婢女,年纪才十来岁,性情活泼,有一次犯了错——陈嫣习惯服用汤药之后以清水漱口的,而不是喝什么蜜水压味道。

这可能是陈嫣的口味问题,桑弘羊好奇问的时候她也只是道:“又是苦又是甜的,黏黏糊糊,实在是…”

本身这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小婢女一回准备的是蜜水,而不是清水…大概是一时不小心犯下的错误吧。

按理说,陈嫣只需让人换下就是了,偏偏她像是没事人一样,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弄错蜜水这件事。

在一旁的桑弘羊实在是不解了,问道:“难道翁主换了口味?”

陈嫣摇了摇头:“…方才傅母在旁,若是让换蜜水,那小婢女必定要受责罚的。”

桑弘羊自然不是陈嫣这样的千金贵胄、皇亲国戚,但是洛阳桑家的小公子,那也是从小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对待身边侍奉的人,他倒不算十分古怪,但在这方面他就和普通的公子没有什么两样。

皱了皱眉:“让翁主傅母饶了那小婢女就是了,何必如此?”

陈嫣对身边奴婢也平易近人,这是桑弘羊逐渐看出来的…真没想到金尊玉贵的不夜翁主会是这样的人。桑弘羊也不觉得陈嫣是在演戏,对于不夜翁主来说,这般演戏图什么?

“行不通的。”陈嫣到底已经是成年人的思维,解释道:“小婢女犯了错,傅母罚她是常理,我若是阻了傅母,就是坏了规矩,其他人有样学样、怠惰起来,该怎么算?”

桑弘羊更不解了:“可是翁主这般难道不是纵容?”

陈嫣微笑着摇摇头:“她也是无心之失,都不知道自己犯了错,又哪里知道纵容!”

见桑弘羊一脸的一言难尽,陈嫣又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吾平白装好人罢了。吾自知天底下多的是苦命人,远的不说,就说身边的奴婢吧,给人为奴为婢,性命都不是自己的。我若真是好人,该放了他们。我若是好人,随便自己俭省一些,就不知道能救多少人了。”

说着指了指桑弘羊手中的蜜饯:“这蜜渍果脯,用的果子是吴越之地的,蜂蜜更不必说,得这样一瓮需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吾也没因此说过不要…只不过是吾这人‘伪善’,既无法对这些事儿视而不见,又不肯为了这些事损害己身。”

见陈嫣坦然自若地说出这番话,桑弘羊才是最惊讶的那一个!

嫣翁主自己难道不知,她所说的那种,恐怕就连圣人也做不到?

他很想告诉陈嫣,她这样想是错误的!人活当世,也就是一个个普通人而已!就算是圣人也只是尽力做好事罢了,真要做到如陈嫣所说的那种,就算是墨家最忠诚的门徒也做不到吧?

然而墨家已经很让人惊恐了——没错,是惊恐!按理来说,太平盛世的,墨家的政治理念对于其他人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什么攻击性了,毕竟反对不义战争什么的,在大争之世会显得幼稚,可在太平年间,也就只是显得幼稚而已,却不会碍着谁。

但即使是这样,也少有赞同墨家的!按照墨家的说法,得先苦了自身,然后拯救他人。这显然违反了很多人的第一本能,于是天然的就让人畏惧起来了。

想起陈嫣喜欢墨家这一点,桑弘羊其实有些怀疑她已经信奉墨家了。

从本心来说,桑弘羊其实是有些反感墨家的!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很法家的人,即使此时他拜了一个儒家老师。

再加上商人家庭出身,让他对利益、律法、秩序那一套奉若铁则…这样的他对于墨家那些东西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排斥。

法家和商人重利,喜欢以利益来调动,这恰恰与墨家的东西南辕北辙了。

一个是理性为主导,另一个则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纯粹的自我奉献精神。墨家的行事依托于一个人的良好品德、出于自觉才能做到…让一个法家将希望寄托于人的自觉?这太反常识啦!

但面对陈嫣的‘理想主义’,说着自身‘伪善’,实际上比谁都心软。桑弘羊表面上有些笑她,可心里一下就倒向了他。

这就是人的复杂之处了,一个人哪怕说着自己只相信利益,不相信人情,再是冷硬不过,但其实内心之中都是渴望温情的。

那些对其他人能利用则利用的家伙,真的和其他人交往,也希望对方是个真君子。

有些人或许会被其他人表面上认为是笑话,但剥离掉这一层,是无法不去喜欢他们的。

“嫣翁主…你真是个宝贝…”桑弘羊纯粹是有感而发,在他看来陈嫣之所以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一个是她本性纯良,另一个就是从小到大被保护的太好,只见得到好事,看不到世间的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