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北山(5)

陈嫣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种问题刘彻在过去是不会想的,因为不管陈嫣说了什么他的第一直觉都是‘真’——这个世界上还有陈嫣不敢讲的真话吗?她不会说谎,因为用不着。

即使是面对他,九五之尊的皇帝,她依旧是有什么说什么,连敷衍的谎言都没有。既然是这样,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她说谎呢?

但这一次,刘彻第一次心中有了疑惑…是真话吗?陈嫣是不是在保护那个男人?一方面他觉得陈嫣在骗他,如果真的已经没有牵连,那现在又算什么?陈嫣可不是一个不干不脆、纠纠缠缠的人!

一旦她决定结束某件事、某段关系了,那必然是干干净净的。所谓藕断丝连,所谓余情未了,这些在陈嫣身上都不可能见到…她不是一般女子,不是藤萝一样的存在,应该说她从不‘依赖’。

所以无所畏惧、不需纠缠。

而如今还与那个男人有接触,这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陈嫣没有骗他…陈嫣是不会说谎的,这个概念太过根深蒂固了,以至于他的心理很难不偏向这个结论。而人的心里一旦有了偏向,想要找到证据去证明这种偏向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呢!

是的,陈嫣如今还与那个男人有交集这很奇怪,另一方面的证据也显示出这件事里有太多内情。但那又怎样呢?这个世界上总有种种意外,总有一些因素导致事件发展走向不那么符合逻辑的方向——很多人说现实往往比小说更加夸张,因为小说需要逻辑,而现实世界不需要。

“陛下,人已经来了。”韩让低声禀报。

刘彻没有和陈嫣说太多话,更没有追根究底,昨天的见面更像是一场虎头蛇尾的游戏,拙劣且无趣。不是刘彻不记得自己见陈嫣的原因,而是有些事情知道归知道,可一旦真的去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只有面对陈嫣的时候刘彻才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身为凡人的一面,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心想事成的那个天下之主,更像是一个普通男人。所以也要面对喜怒哀乐,面对希望和失望,面对生活中可能的满意与不如意。

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早就习惯人类命运的悲喜了。而他身为决定大多数人命运,与命运之神分享‘权力’的那个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承受力还不如普通人。

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失落失望失掉一切方向,他不一定能承受,或者说不一定敢于去承受。

刘彻年轻的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扼住命运的咽喉的,他是皇帝,理应如此。但命运的颠沛流离能够让每个人受到‘教育’…他终究知道有的时候不得不服软,而这一次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明证。

他刘彻,汉高祖曾孙,当今天子,终于还是服软了。

摆在面前的答案,只要他再追问陈嫣几句就能够得到答案——不管这个答案是真是假,那终究是一个答案!至于关于答案的判断,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问出口,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丧失了勇气。

而后,他召见颜异。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非要去求一个答案,但又没有勇气去直接面对,只能用迂回的方式。为什么非要如此?难道当迂回的答案是不可接受的时候,还能够否认?还能够告知自己这是假的?

“让他过来就是了。”刘彻吩咐韩让,这个时候他还有空想自己比自己原以为的要冷静。

很快,儒生模样的男子过来拜见。

宫人们离得远远的,近前的只有一个韩让而已。刘彻将目光从复道之下收回,投向了这个在自己面前行礼的男子——就像这个天下任何一个人一样,恭恭敬敬,躬身弯腰。

“颜异…朕记得你当年做过朕的大司农中丞…”刘彻选择了这样一个不功不过的开场,然后自己先笑了:“罢了,免礼吧…朕倒是有事与你说呢。”

看着颜异这个人,刘彻不得不承认,正如他所想的,这无疑是个优秀的人。过去他也曾召见过这位俊才,按照当初留下来的记载,他应该很满意这个人。不过之前对于这个人的印象已经很浅了。

毕竟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更何况当时颜异在长安根本没当多久的官。那样短的时间不要说做出什么让人记得的功绩了,就是让他记得有这么个人存在过都很困难。

如果不是因为宫女的告密,颜异这个名字必然会永远消失在刘彻的记忆中。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所以这一次需要仔仔细细地打量颜异,才能够做出判断。

陈嫣从来不是一个将就的人,刘彻知道陈嫣的眼光有多高,所以从一开始就断定颜异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现在看看确实如此——只看他这个人便是翩翩公子,如琢如磨,人如朗月入怀、清风拂面。

再想想这个人的履历,如今在儒家圈子里的名声…确实是和很不错的人。

但与此同时刘彻其实也是失望的,颜异很不错,但并不出奇。非要说的话,他是个优秀的人没错,但没有优秀到让刘彻觉得自己应该输给他…所以他凭什么得到了自己不能得到的呢?

“颜异…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刘彻注视着颜异,展露出属于天子的威严,给人以莫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就连常年陪伴在左右的韩让都有些承受不住,但颜异却像是一点儿不受影响。今天被召入宫面见天子,他已经隐约意识到是什么事了…至于天子威严带来的压力,对别人或许有用,对他就不一定了。

多年以前他就得到了天子也不能得到的,当年的他能够顶住压力,现在这样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他早就在反复的自我折磨中惩罚自己了,一个会这样做的人,现在的一切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难说是惶恐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草民知…”颜异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刘彻都有点儿意外了。

看着颜异,刘彻忽然道:“之前只觉得如意与阿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今见你才知道,她终究和阿嫣不同…有些像你了。”

“你如今与阿嫣又是怎么回事?”沉默了一会儿,刘彻就像是才想起这个问题一样,问了出来。

颜异垂下眼睑:“草民如今只是无忧翁主老师…教导无忧翁主治《论语》。”

刘彻似乎是没有想到事情这么‘简单’,他下意识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会不会是趋利避害之下的回答?会不会只是这个人的巧言令色?

“天下治《论语》的博学之才不少,为何偏是你呢?况且以颜卿之能,教导一女童,实在是太过屈才了…”刘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