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闹钟响到第七遍,我却还是不愿意起来。突然想到早上有会议,便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

定睛一看,发现当天是周六,我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面对天花板发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呆。

我摁下遥控器上的开机键,挂在墙角的音响唱了起来。一首温柔的爵士成功挑起了我的睡意。我憋着尿扭了一会儿,刚想滑回温暖的被窝,哪知下一秒,电话响了起来。

韩露约我去“花神咖啡”见面。她说自己刚从昆明演完两场回来,早班机,下午又要飞成都,抽空聊两句。

我挤满眼屎的双目大肆喊着拒绝,可好奇心却强迫我答应下来。令我好奇的并非她的近况,而是那副老生常谈的话题——谁睡了她?她睡了谁?谁甩了她?她又甩了谁?

推门而入的同时我朝窗边望,韩露早到,已经在那盆龙骨旁坐下了。我俩约会,她向来早到。其实不仅仅是约会,生活中任何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只要有我参与,她便总是抢先一步。

甚至连大姨妈都来得比我早。

落地窗边那盆龙骨左后方是我们的老位子,这几年我俩各忙各的,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她常常忙演出到热火朝天,我赶稿赶到不分昼夜。我们只好抽空来这儿喝咖啡,说说自己傻逼,说说对方傻逼,再不行就说说路人傻逼。那位置是窗边死角,非但不咋眼,反而显得逼仄,令人备感压抑,向来不受人待见。

我走上前,弯弯腰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她顺势推开。

“这套省了。”韩露不看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半年没见,她的眉目间写满对尘世的轻蔑,看上去比之前多了一丝不羁。

“又失恋了?”我举头瞬间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

“没见我眼角青的!”她可能有些来火儿,将皮夹克随手揉作一团,不小心被肩部的铆钉扎了手。她轻声喊疼,接着咬牙切齿将衣服往空着的座椅里用力一塞。

“被那个混蛋打了吗?”

“那个?说得跟你知道是哪个似的。”她接着抛给我一个很是不以为然的眼神,“还有,是我他妈先动手揍的他!”

韩露喝了口咖啡,抬头瞬间撞上我疑惑无比的眼神,悻悻补充道——

“他还手了。”

韩露是我的闺蜜,相爱相杀爱恨参半的那种。从大学到职场,大浪淘尽,友谊的小船上最终只剩下我俩。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我处子,她脱兔,这点从外貌上就看得出来。

大学那会儿,韩露的外号是“马丁女”,她对人生持open态度,很早就定下了人生基调——烟熏妆,皮夹克,大光腿,一双马丁靴穿过春秋冬夏。

再说说我们之间的友谊,并非好感累积的成果,而是时间堆积出的恶果。不过是日久生恨,恨久生惜。

女生的情感世界跟男生不同,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心生嫉妒。

比如我发朋友圈,她会留言冷嘲热讽,也曾将我的秘密卖给其它女生。后来甚至跟我上演过“夺爱冷英凯”的戏码。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几次被逼急,画了她的裸体连名带姓张贴在了校园公告栏里。

然而,每年我过生日收到的第一条生日祝福一定来自于韩露,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关系好的时候是好看的手工艺品,关系不好的时候是一把恶作剧菜刀或者臭屁味橡皮糖。

韩露的父母都是博士,兴许正是家法严厉导致了她的叛逆。她说自己从小听着nova menco长大,励志成为一名flamenco吉他手。自从哥哥步父母后尘也成为一名光宗耀祖的人类学博士之后,父母便放弃了对她的全部期待。她大学时期就加入了一支校外乐队,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东奔西走参加演出,大四退学,开始跑商演,后来也出过几张独立的flamenco吉他唱片。

韩露跟我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犀利、拉风、走南闯北,敢爱敢恨豁得出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大不了就刀山火海鱼死网破!”。

我们是最亲近的朋友,彼此了解,彼此参透。可当她皮衣皮靴一身战袍出现的时候,我仍会对她望而生畏。

要知道,韩露也曾是颗会哭会闹会撒娇的小蜜糖,可自从遭到冷英凯三番五次的拒绝,她终于被催成了一枚糖衣炮弹——

外表甜美,其内却隐藏着巨大的核能。她觉得自己应该毕生行走江湖,跟各种男人恋爱。她觉得用力过猛的人生才不会白费。

我将目光从窗外的街景收回来,喝了一口咖啡,轻轻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就省省别见面了呗,干嘛还喝茶谈天做朋友?”

韩露翻了个白眼儿,“毕竟相识这么些年,就算是敌人也斗出点儿不舍了。再说你太了解我。要么杀你灭口,要么假装跟你亲近。我选后者。”看她的表情,应该不是开玩笑。

“还是因为英凯吗?”我怯怯问道。

韩露显得有些不耐烦,头发一甩,撸起袖子,露出半条花臂。

她没好气地说着:“你记不记得上学那会儿,咱们三个一起喝酒唱歌。就是你们在一起的前一个周末。那次我本来不准备叫你的,可我向来不懂热场,就怕跟冷英凯两人尴尬。后来你喝高了,我们上前扶你,你一把将我们推开,又伸脚揣桌子,结果脚下一滑,冷英凯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你的腰,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抛给他一个特骚气的笑,紧跟着的那个周二,你们就宣布在一起了。”

往事历历在目。想到英凯,我的眼前不觉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所以你因为这个讨厌我?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不是讨厌,是嫉恨。”怕我听不懂似的,她咬牙切齿地补充道:“嫉妒又痛恨。五年了,再多几个五年又如何?”

气氛瞬间陷入尴尬。我垂着脑袋不接话,目光停顿于胳膊上的刺青。

“都分手这么久了,准备什么时候洗?小心下一任看见吃醋。”她的目光打我小臂内侧一扫而过。声调有些刺耳,也有些酸楚。

我摇摇头,“不明其寓意的人,打死看不出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小段波段的图案,不长不短看上去还挺清秀。那是我跟冷英凯的情侣款。兴许就是这条刺青,将他穿针引线缝进了我的身体。

“我还在等。等一个答案。”我喝了咖啡,若有所思地说道。

韩露猛然一怔,目光中划过一道短暂的错愕:“什么答案?”

我轻轻抚摸那枚刺青:“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呈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所谓的真相。这是分手前一个月我们一起去店里纹的。那个时候他还口口声声告诉我,兴许这世界上没有永恒,但我们之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