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亨利的旅行车(第3/7页)

在翻车后的几秒钟里,汽车的引擎还在运转,接着,地心引力发挥作用,发动机终于停了。现在,汽车只是停在路上的一个四轮朝天的车体,车轮仍在转动,车灯照着道路左侧那些盖有积雪的树木。过了片刻,一只车灯熄了,但另一只还亮 着。

2

琼西发生车祸之后,亨利曾经多次与他谈起此事(他其实是倾听,他的疗法就是创造性倾听),他知道琼西对被撞的那一瞬间没有记忆。就亨利自己所知,在旅行车翻了筋斗之后,他一刻也没有失去意识,而且他的记忆链完好无损。他记得自己伸手去摸索安全带扣,只想彻底摆脱掉那该死的玩意儿,而彼得则大声喊叫,说他的腿断了,说他那条×他娘的腿断了。他记得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的不紧不慢的刮擦声,还记得仪表板灯的亮光,不过亮光是在上面而不是下面。他找到安全带扣,转瞬又找不到了,然后又找到了,并用手指一推。安全带松开了,他“砰”的一声重重掉在车顶上,把顶灯的塑料盖也撞碎 了。

他伸出手去,找到了车门把手,却拉不 动。

“我的腿!哦天啊,我×他妈的 腿!”

“别号了,”亨利说,“你的腿没事儿。”他好像知道似的。他再度找到门把手,用力一拉,还是纹丝不动。接着他恍然大悟——他整个身子已经倒了过来,所以拉错了方向。于是他反其道而行,顶灯裸露的灯泡十分刺眼。门锁“咔嗒”一声开了。他用手背去推车门,确信一定会推不动:门框可能变形了,能推开六英寸就算他运气 了。

可是车门却“吱呀”地响着,突然之间,他就感觉到那冰冷的雪花正绕着他的面孔和脖子飞舞。他用肩膀顶住车门,更加用力地推着,直到他的双腿从方向盘里抽出来后,才意识到两条腿刚才被倒挂在里面。他翻了半个筋斗,猛然发现他得以近观自己套着牛仔裤的裆部,仿佛打算亲吻那仍在痉挛的睾丸,以便让它们好起来。他的横隔膜叠了起来,令他难以呼 吸。

“亨利,帮帮我!我卡住了!我他妈的卡住 了!”

“稍等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细又尖,完全不像他的声音。他看到自己牛仔裤的左腿上部被血染红 了。

他抓住门柱,暗暗庆幸自己开车时戴着手套,然后猛地一拉——他一定得出去,一定得让自己的横隔膜舒展开来,以便能够呼 吸。

车门毫无动静,过了片刻,亨利突然像酒瓶里的木塞一样直冲出来。他躺在地上,一时没有移动,只是气喘吁吁地仰望着那密密麻麻、漫天飘洒的雪花。此时此刻,天空中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他愿意在法庭上手按一摞《圣经》起誓。只有一团团低沉的乌云和如梦似幻般落下的雪 花。

彼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惊恐不 安。

亨利翻了个身,跪在地上,觉得没问题后,才颤悠悠地站起身。他只站了一会儿,在大风中有些摇晃,同时也想看看流血的左腿会不会站立不住,让他再一次摔倒在雪地上。还好,没有那样,于是他一瘸一拐地从四轮朝天的旅行车的车尾绕过去,看看能怎么帮助彼得。他瞥了一眼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她仍然像先前那样,叉着双腿坐在路中间,腿上和风雪大衣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她的背心被吹得呼呼响,帽子上的飘带也一样。她没有转眼来看他们,而是像他们刚刚爬上山顶发现她时那样,回头望着戈斯林商店的方向。在离她曲起的左腿不到一英尺的雪地上,有一道骤然而至的弧形轮胎印。自己居然没有撞上她,他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是不可思 议。

“亨利!亨利!帮帮 我!”

他加快步伐,在新积的雪上一走一滑地来到副驾驶座一侧。彼得这边的车门卡住了,亨利跪在地上,双手猛力去拉,终于拉开一半。他伸手抓住彼得的肩膀往外拖,却怎么也拖不 动。

“解开安全带,皮 特。”

彼得到处乱摸,却似乎找不到近在眼前的安全带。亨利只好小心翼翼地代劳,心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惊魂未定)。安全带解开了,彼得猛地掉在车顶上,头弯向一边。他又惊又痛地大叫起来,随后便胡乱挣扎着挤向半开的车门。亨利从背后拽住他的腋窝往外拖,两人一同翻倒在雪地上。亨利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犹如置身梦境。他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玩过吗?当然是的。比如他们教杜迪茨堆雪人的那一次就是如此。有人笑了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接着发现是他自 己在笑。

彼得坐起身,圆瞪双眼,忿忿地看着亨利,他的背上沾满了雪。“你这是他妈的笑什么?那臭婆娘差点儿害死了我们!我要去掐死那狗娘养的臭崽 子!”

“那不是狗娘养的崽子,而是狗娘自己。”亨利说。他笑得更厉害了,同时猜想彼得很可能没听懂他的话——尤其是风还这么大——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很少这么痛快 过。

彼得就像亨利刚才那样颤悠悠地站起来,亨利正想逗逗彼得,说他虽然断了一条腿,行动倒还挺正常,可就在这时,彼得痛苦地叫了一声,又猛地坐了下去,双腿伸在身前。亨利靠近去摸了摸彼得的腿。感觉似乎还好,可隔着两层衣服,谁能说得准 呢?

“根本就没有断,”彼得说,但是他痛得直吸气,“只不过是僵住了,就像以前踢足球时一样。她在哪儿?你确定是个女人 吗?”

“是 的。”

彼得站起身,捂着膝盖,踉踉跄跄地从车头绕过去。那只亮着的车灯仍然无所畏惧地照在雪地上。“我只能说,她最好是个瘸子或瞎子,”他对亨利说,“要不然,我会一脚把她她娘的踢回戈斯林商店 去。”

亨利又笑了起来。想到彼得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然后用脚去踢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笑。像极了那些跳康康舞的演员。“彼得,你可别真的伤着她!”他大声喊道,尽管他口气故作严肃,但由于说话时发疯般地笑个不停,他怀疑这话能否顶 用。

“好吧,如果她能说服我的话。”彼得回答。这句话随风传进亨利的耳朵,颇有生气的老太太的意味,亨利不禁笑得更响了。他把牛仔裤和长内裤褪了下来,只穿着三角裤站在那儿,观察转向柱给自己造成的伤 势。

大腿内侧被划开了一道较浅的伤口,约有三英寸长。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往外渗——但是亨利觉得伤口不 深。

“你以为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彼得隔着汽车对亨利叫道,这辆车虽然已经四轮朝天,可刮雨器还在来回刮擦。尽管彼得一开口就骂骂咧咧(显然主要是得自比弗真传),亨利仍然觉得他的朋友像一位老太太,像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想到这里,他又哈哈大笑,一边把裤子提上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