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乡(第4/7页)

狄仁杰摆摆手。

袁从英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人,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虽官拜大将军,但从不统领府兵,也没有实际的权力,一旦离开了大人,以卑职看来,在旁人的眼里,卑职未必是大的威胁。卑职今天接过圣旨后就已拿定主意,三个月后回神都时就会求圣上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论是漠北还是朔西,卑职就去那些最苦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卑职觉得,这样做圣上应该不致再忌惮于我,卑职也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过去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陈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例竟门内了。但是从英,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的……我说得对吗?”

袁从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足够我们静观其变,认清形势,再巧妙布局。三个月后等你再回洛阳之时,我要你成为插入这个政治旋涡中心的一柄利剑,替我来守护李唐神器,继续匡复李唐的大业!”

袁从英道:“大人,卑职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三个月后我必须留在洛阳,是吗?”

狄仁杰站在窗前,凝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缓缓地说道:“从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预感到,这三个月中将会发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你究竟打算怎样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袁从英,“恐怕这一次,我要让你选择了。”

袁从英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大人,从英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手臂,转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惫所笼罩了。今夜他穷尽雄辩之才,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句话。身为一个政治家,他从不相信任何承诺。没有毫无保留的信赖,没有生死与共的寄托,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这风雨欲来的危险关头,他却如此急迫地需要一个承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并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阴影,不用回头,狄仁杰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关注而亲切的目光,他强自硬了一个晚上的心软下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袁从英的脸,那双眼睛温暖明亮如昔,只是眼睛下面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杰干笑一声:“看看,又让你陪我熬了一夜。头还疼吗?”

袁从英按按额头:“我还好。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回家嘛,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明天起我还要交接一些阁部的事务,我已让狄忠收拾行李细软,领着马车辎重先行。你我二人轻身简行,三日之后即可出发。”

“是。”

洛阳,上阳宫,寝殿。

金碧辉煌的龙床上,卧着只老凤。满头银丝披散下来,被一双皎洁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忽然,那双手停了下来,惊喜交加地喊:“陛下,您又长出新的黑发来了。”

“是吗?六郎啊,你可看仔细了?”武则天微合双目应道,语气里却也透出隐隐的惊喜。

“当然看仔细了,不信,陛下您自己瞧。”张昌宗轻轻托起那把银丝,凑到铜镜前头。武则天略一偏头,就能从面前的铜镜望到身后镜子里反射过来的图景。在她的寝宫里,围绕着龙床,上下前后放置着数十面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铜镜,每面铜镜后头高高擎起一盏红烛,间杂在重重叠叠的纱笼帷幕中。只要有人游走其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态,都会从各个角度映入镜中,泛着微醺的红光。

也不知道女皇从这些镜子中是看得更清楚,还是更模糊了。

这一刻,她似乎是看清楚了。脸上喜气洋洋的,武则天轻轻抚摸着张昌宗的手,叹了口气:“六郎啊,你就是朕的姬晋太子。‘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朕有了你,就真可以长生登仙了吗?”

“陛下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张昌宗谄媚地笑着,眼神迷离。

“听听,这张小嘴可真甜啊。朕问你,你说的那件事情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

“还请陛下耐心等待,您知道,这事儿要费些工夫的。”

“嗯,朕倒是有耐心,就怕你这小鬼头不尽力。”

“陛下这么说六郎,六郎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则天一拧他的脸:“死?朕还舍不得你死呢。”

张昌宗噘一噘嘴,满脸委屈:“臣知道陛下心疼臣,臣不敢死。可是就有人巴不得臣死!”

武则天的脸色一懔:“谁?”

“还有谁?陛下知道的。”

“哦,你是指他。”武则天放缓了语调,“朕不是已经让他致仕了吗?今后你就眼不见为净吧。”

“可他心里憋着恨呢。陛下,他恨六郎!”

“哼,恐怕你还招不到他的恨吧。”

张昌宗有些急迫地说:“他不恨我,为什么要在府里把那件袍子烧掉?”

武则天疑道:“袍子,什么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声,“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烧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张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告诉你?狄国老府里的事情也有人告诉你?哼,你的眼线不少啊。”

张昌宗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不敢再吭声。

武则天紧皱眉头,片刻,才抬眼看了看半跪在身边、噤若寒蝉的张昌宗,柔声道:“狄仁杰这几日就该离开洛阳了,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

“是。”张昌宗躬身退下。

“来人。”武则天一招手,一名绛衣女官来到她面前,口称陛下。

“取地图来。”

“是。”须臾,两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面前,展开一张地图。

武则天举起右手,在图上缓缓画着圈,食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点上——并州,她喃喃自语:“并州,并州,狄仁杰啊,这一回,朕也拿不准了。”她的脸上渐渐凝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