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角色扮演(第2/3页)

几天以后,李逸梅终于逃离了这个家庭。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左脚离岸右脚入水而已。尽管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做出了正确判断,李逸梅还是没有料到,赵姓年轻人在对待她的方式上与父亲呈现了并行不悖的迥异。这位以豪赌度日的丈夫,似乎更迷恋于语言暴力,而不是付诸拳脚。他常常将与李逸梅的床笫之事公之于众,并添油加醋,极尽所能地大肆渲染,以此换来听众廉价的唏嘘和惊讶,从而获得满足。在丈夫夜以继日的吹嘘下,李逸梅被塑造成了一位百年难遇的荡妇,她对床笫之事的渴望就仿佛一口无法填满的水井般日夜喷涌,以至于此后每当自己走在村中,总要被迫迎接他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或许是丈夫编造的谎言过于真实,连他自己都沉迷其中。因此当有质疑声出现,这位丈夫为了维护仅有的颜面,居然提出请质疑者们前去观摩夜晚的妻子,以此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李逸梅在震惊之余感受到了比父亲暴风骤雨般的拳脚还疼痛的羞辱,于是她开始走上母亲的老路,试图以自杀来反抗丈夫的变态嗜好。只是巧舌如簧的丈夫并没有像父亲那样就此认输,他用伦理再次战胜了李逸梅,声称即使她胆敢去死,她荡妇的声名也不会随之下葬,她要经受曝尸般的凄惨下场。这是一击致命的要挟,它将乡土社会的秩序展示得淋漓尽致:制定规则的人总是在破坏,被处置的人却要拼命维护。李逸梅就这样失去了最后的武器,转而成为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并在持续的腐败中忍受着切肤之痛。

李逸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在小心翼翼保护千疮百孔的声名之时,一扇歧途之门正悄然打开,阴风阵阵袭来,无法在赌桌上掌握运气的丈夫发现,自己居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控制妻子,使之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因此当他因输钱气急败坏之际,妻子的顺从便成了一针强心剂,完美地弥补着他的溃败。当过去那些自己编制的谎言缓缓照进现实,丈夫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他被这种乐趣持续裹挟,开始不断地提出更加高难度的要求,而作为对象的李逸梅只能逆来顺受。恶疮就这样在没有约束之下长成了毒瘤。丈夫不再将李逸梅当成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一条狗、一台随时可以发号施令满足他一切要求的机器。当干预成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丈夫的指令就意味着上帝在发话……

五年以后,控制的乐趣渐渐消失在丈夫猩红的瞳孔里。他开始因为无法想出更为刺激的指令而焦虑难过。他日渐消瘦,他食不下咽,他无法入睡。他连撒尿都不再那么响亮。他痛恨自己如同这片土地一般贫瘠的脑仁儿。此时,李逸梅以善解人意的腔调向他提出建议:以每月500元的筹码换取离开这个家庭的通行证。已然被折磨得面如黄纸的丈夫接受了这个提议,他如释重负地喘息了一声后,勒令李逸梅滚出家门。

李逸梅真的是滚出家门的。

当夜,她在丈夫的注视下滑稽而认真地一步一滚,弄得浑身尽是泥土。但目睹此情此景的丈夫却无任何表情。奇怪的是当李逸梅走在母亲6年前指向的那条道路上时,她并没有感到任何带有逃离意味的轻松,内心深处反而充斥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迷惑不解。这种情绪此后环绕在她身边,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味般无法弥散。李逸梅也曾苦恼它的根源,直到黄海潮倒在血泊里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李逸梅辗转来到浮山县,做过服务员、保洁员、车间工人,后来经人介绍,来到江城从事家政工作。她频繁更换工作,以求赚得更多的金钱,然后将它们源源不断地汇给那位在赌桌上豪气干云的丈夫。李逸梅被黄海潮聘用,是在她来到江城的第二年。由于工作认真、尽职尽责,她受到了黄海潮一家的极度认可,尤其是黄海潮之女黄晴。此时黄海潮与妻子钟黎黎感情上已经出现裂痕,频繁的争吵使得两人根本无暇顾及孩子,正是这份缺失,让黄晴对李逸梅依赖有加,而李逸梅对黄晴的照顾也确非生母钟黎黎可比。

案发当日,黄海潮再次与钟黎黎激烈争吵。恼怒之下,钟黎黎表示要与黄海潮一刀两断,而后收拾行李扬长而去。这一切都被幼小的黄晴看在眼里,她抱着爱猫恳求黄海潮追回妈妈。也许是余怒未消,无处发泄的黄海潮蛮横地夺下了那只猫,狠狠地摔死了它。黄晴眼见爱猫毙命,这才说出要让自己的父亲不得好死的话来。为了安慰黄晴,好心的李逸梅提出要为黄晴的爱猫做一副棺材安葬,并试图说服黄海潮参与其中,以此来缓和父女间的裂缝。只是李逸梅未曾想到,烂醉如泥的黄海潮在面对她时,突然起了色心,将之压在身下实施了强奸……

命案就这样发生了。被侮辱的李逸梅悲愤之下举起了手中的锤子,将那本该用于猫棺上的钉子钉入了黄海潮的脑袋里。然而,就在黄海潮惨叫的一瞬间,李逸梅的内心深处突然迸射出了一种强烈的快感,这快感仿佛蓄势已久的封冰,在春风的吹动下訇然炸裂。李逸梅浑身颤抖,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旷神怡!她终于破解了丈夫的秘密,关于控制的秘密。在这样久久无法平息的激荡之下,李逸梅闭起眼睛,呼吸着飘荡着血腥味但对她而言又如此芳香的空气,贪婪地开始了其作为上帝的第一次职能:让眼前的这位死者任其摆布!

这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夜晚。李逸梅一边回忆着丈夫对自己多年的残忍,一边满怀舒畅地将残忍堆叠,转嫁在黄海潮的身体上。李逸梅想起了一个寒冷的夜晚,熟睡的她被丈夫猛然踢醒,薅着头发一丝不挂地驱赶到了门外。天空大雪纷飞。丈夫画地成圈,勒令她以此来迎接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李逸梅先是站着,站不住,蹲着,然后是躺下身。雪花在她身体上融化,成水,结冰。她麻木,想要求生,但没有指令绝不可以。为了活着,她试着活动身体,用僵硬的手指慢慢把雪地上的圆圈变成了时钟……李逸梅就这样用回忆装点了案发现场,当一切完成之后,她俨然看到死去的并不是黄海潮,而是自己。她在迷惑不解之下去照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丈夫的面孔,他对自己说:“没错,就是这样。”

“我知道你们一定好奇,为什么11年前在面对警方的调查时,我可以置身事外。”事后李逸梅盯着满面疲惫的于副局长说道,“因为杀人的不是我,是我的丈夫。是他布置了这一切,跟我没有半点关系。至于录音机里的猫叫声……不报时那叫啥时钟呢?”李逸梅话毕,神经兮兮地笑了,透着一丝令人战栗的骄傲,仿佛她就是一个旁观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