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格街凶杀案(第2/13页)

虽然在不少方面,这两种人的表现会十分类似,可是将他们混为一谈很明显是不合适的,他们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比如,他们之中一类人是“喜爱幻想”的,而另一类人则“善于想象”。一般非常聪明机灵的人都有一个“喜爱幻想”的毛病,可是对那些擅长心智分析的人来说,他们则是“善于想象”,他们有着十分丰富的想象力。

现在我将讲述一个故事,让读者看一看真正有着心智分析特长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年的整个春天和一小段夏天我都在巴黎度过,这让我结识了舍瓦利埃·C.奥古斯特·杜宾。他是一位年轻的绅士,有着曾经显赫的出身。可是因为种种不如意,让他丧失了生命的活力和对生活的斗志,也没有了振兴自己家业的欲望。不过好消息是,他的债主对他还算宽厚,并没有将他逼上绝境,竟然允许他保有最后的一点家产。于是他就凭着这点家产提供给他的有限的收入,尽量避免额外支出,勉强度日。平时,他最喜欢的就是阅读,这几乎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幸好巴黎很容易就能让这种奢侈实现。

我记得,我们的初次见面就与读书有关,那是蒙马特街上的一间偏僻的小图书馆,当时,我需要找一本十分珍贵且特别的书,碰巧,他也要找这本书,于是我们就相识了。自此之后,我们之间的接触也越来越多,渐渐开始频繁地互相拜访。我对他以前的家族史十分有兴趣,当然,他也没有太多顾忌,总是能够与我推心置腹地谈起他家族中的很多往事(法国人似乎都很喜欢谈论自己的事)。

除此之外,让我十分惊讶的是他那广泛而众多的阅读涉猎。似乎他总能够在一些事物中发挥自己灵动活泼的想象力,我每次与他在一起谈论起阅读,总会被他这种想象力感染,就好像自己的内在灵魂也在翻腾跳动一样。那时的我希望自己在巴黎寻找到一些什么,而杜宾让这样的我不得不感到他将是我一个珍贵的朋友。我当然把这些感受都告诉了他。显然我的话对他也很有触动,因为我们最终决定,在巴黎租一所房子共同居住。他的经济非常拮据,因为辉煌已经离他远去了,于是,当时的房租都是由我承担的。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既然我的经济状况比他要好些,这就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租来的房子还是很奇怪的,因为我们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我们看中的那所房子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它位于圣·日尔曼区的偏僻地带,是一所老宅,房子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不但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甚至还有一些恐惧的迷信和传言萦绕在这所房子周围。可是,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玩笑话,因此谁也没有在意和多做打听。

现在想想那段生活,简直不可思议。如果让你来评价一下,你一定觉得我们两个人是疯子(可能吧,可至少我们没有对任何人有过什么伤害)。那时我们就是一种纯粹隐居的生活,平时不见任何访客——更主要的,是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住在这儿。那时的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以前的朋友,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让这个秘密不被泄露;而杜宾,他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和其他人接触了。所以,真正的隐居生活还是不算艰难地实现了。

杜宾有个奇怪的毛病(除了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对黑夜非常迷恋。问题是,我也开始受他影响,竟然也渐渐任自己放纵,与他一起沉溺在他所拥有的怪癖中。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并非只有黑夜,黑暗女神无法在白天继续与我们同在,我们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挽留住黑暗女神的逝去。于是,每到早晨曙光初现的时候,我们便将老宅里那些笨重的窗帘密不透风地拉在一起,然后点上几支细长且可以散发浓香的蜡烛。就在这如鬼魅般微弱的烛光里,我们像在黑暗之梦中不分时间地阅读、写作和交谈,直到时钟告诉我们,真正的夜晚已经来临之后,我们才走出家门出去散一会儿步。大街上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将那些还没有聊完的话题继续深入在散步中,或者在大城市已经沉睡之后随处闲逛,彼此安静地欣赏着城市此刻的光影,让在探索的兴奋中穿行了整个黑暗的心灵短暂地沉醉在真正黑暗的安静中。

我很清楚杜宾非常善于想象,这是他的一种特质。可是我仍然惊异他在我们夜游中所展现出来的透彻观察和心智分析的能力。而他更是把自己沉浸在这种心智观察中,并且有些扬扬得意地宣称自己确实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快乐。他边低声窃笑,边有些自豪地说,他可以把人们心上那扇可以洞悉一切的窗轻易打开,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将人们的心思猜透。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话并非胡扯,他马上就对我那时的内心进行了一番推测和分析。我对他的结论感到吃惊,因为他说的确实八九不离十。当他开始分析某人时,他的神情十分冷漠,眼神迷离,原本圆润的男高音嗓子这时会有些发颤,就像已经是最高音一般,如果不是他的口齿清晰,举止淡然,还真可能误以为他在发脾气!每当我见到这样的杜宾,就会想到那“双重灵魂”的古老哲学,这时我常常把两个杜宾想象在一起,一个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另一个则冷峻而睿智。

我这样的描述可不是为什么玄秘的故事做铺垫,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看到这位法国人沉浸在思考中时那种极度兴奋或者说有些病态的神情。如果你想看到此人的特殊心智分析能力究竟达到何种境界,那倒是可以听听下面这个故事。

那是一个深夜,我们来到位于皇家宫殿附近的一条又脏又长的街道上散步,不过显然,我们各自在思考自己的心事,沉默至少有十五分钟。这时,杜宾突然说:

“那个家伙的确够矮,看他那让人忍俊不禁的外形,他真该到杂耍剧院中找一份工作。”杜宾说这句话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神情非常严肃。我下意识地说:

“不是吧?”但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和我想的东西完全一致,或者说,是他已经猜到了我正在想什么。我很快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仔细想了想我在这十五分钟内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果然吃惊地发现,刚才想到的正是杜宾已经说出来的。我郑重地对他说:

“杜宾,我真有些不明白了。我实在不能相信你竟然已经知道我正在想……”我故意有些停顿,目的是想确认一下他是否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可怕。

“你正在想尚帝利吧?”杜宾说,“可你的话为什么只说了一半?或许你在想,尚帝利这样矮小的身材根本就无法表演悲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