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Prom Queen

舞会皇后

十五年前,曼哈顿。

许多年过去,人们渐渐忘记了她原本的名字,甚至连她自己都记不起那三个汉字背后的意思了,它们只静静地存在于某一页移民文件的最后,笔画匀称,语音悠扬,身边却没有几个人会读。有人故意忽略,有人嫌发音太难,在他们眼睛里,她只是Esther。甚至连姓氏也按照广东拼音写成Poon(庞),毕竟没人希望自己姓Pan(平底锅)。

只有他记得,她是潘筱颖。但是,在开始喜欢他之前,她花了太长时间来无视他。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林肯中心那个芭蕾舞学校的排练厅里,那时Esther十四岁,来考暑期班,他比她小一岁,却已经是正式的学生了。

他看见她,用中文问了一句:“你好,你从哪里来的?”

她看看他,用英文冷淡地回答:“我就住在曼哈顿。”

暑期班开始,Esther又在走廊里遇到这个男孩子,这一次,他仍旧用中文对她说“你好”。

不知为什么,这让她很生气,索性恶作剧似的用法语道了声“日安”。

他不明白,她便冷着脸,用英语揶揄道:“你跳芭蕾,却不会说法语?”

他倒没生气,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Panch é, Arabesqu é, Pirouette〔1〕……我会说的法语词恐怕就只有这些了。没错,我是不会说法语。”

而后,有几秒钟时间,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Esther还记得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友善的,同时又带着那么点嘲笑,她搞不懂那究竟代表了什么,气鼓鼓地走了。

不久之后,她偶然间看到一堂男生中级班的课,他站在十几个男孩子中间,每个人都是白衫黑裤,全都优雅地扬起头,但只有他浑身带着种特别的光晕,不很亮,也不透明,却是纯粹白色的。她听别人说起他的名字,Han Yuan,说他是为跳舞而生的。那个时候,她只是撇撇嘴,不愿意相信。

暑期班结束之前,她爸爸来学校参加家长日的活动,碰到一个熟人——四十几岁的男人,开一辆小型货车,车身上写着个俗气的中餐馆的名字“采莲斋”,衣服上带着一股油烟和甜酸酱的味道。Esther怎么也想不到此人会是她爸爸在普林斯顿读大学时的同学,同时也是Han Yuan的父亲。

她记得爸爸问那个男人:“你太太好吗?还在老地方教书?”

“死了。”男人回答,“两年前,车祸。”

和面熟的陌生人聊天,最怕就是触碰到此类话题,若是对方突然痛哭流涕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不过,他们面前的这父子两人却都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好像这只是段寻常的往事,倒是Esther的爸爸说了许多悼念的客气话。

Esther心里想,这家人可真够怪的。那次之后,她再看到Han,总觉得他身上平添了一分神秘。

她装作不经意,向爸爸打听Han家里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一个倒霉的鳏夫,事业上也不甚得志,原本拿了基础物理博士学位,在大学研究所里做助理,妻子死后,他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里的事情,在实验室疏于职守差一点惹上了官司,丢了工作,房子也卖了,最后只落得用亡妻的保险金入股一家中餐馆,蛰居在新泽西的一个小镇上,独自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幼子。

这些事情,她听过就忘了,只记得爸爸说,Han的母亲生前曾是普林斯顿中国留学生圈子里有名的美人,性格又好,还拉得一手好琴。只可惜老公是一个很平常的人,她除了在社区学校教一班华裔小孩子拉大提琴,还要打几份零工,用以补贴家用。爸爸还说,Han长得看起来更像他的母亲,他在舞蹈学校的成绩,也应该是遗传了他母亲艺术上的天分。

没想到这番话却激起了Esther的妈妈无尽的好奇心,当即提出来要请Han到家里吃饭,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老同学的儿子一个人在纽约,总要照应一下。私底下却只是想见识一下那个“有名的美人”的儿子。

Esther觉得这样的企图很讨厌,而且她又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自以为跟Han是有过节的,若要她主动开口去请他,绝不可能。最后,还是爸爸去学校接她的时候,向Han发出了邀请,对他说:“Esther的妈妈想见见你。”

“好的,我很愿意。谢谢您,先生。”Han回答得有礼有节。

过节归过节,有一点Esther不得不承认,Han长得很漂亮,而且总是很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在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里面是极其罕见的,所以,他很讨大人喜欢,尤其是女人。Esther的妈妈也不能免俗,吃过第一次饭之后,就开始时不时地请Han到家里来。他有时来有时不来,话不多,却很有礼貌。Esther跟他始终都没有很深的交情,只是喜欢暗地里观察他的表情和一举一动。她相信他平静礼貌的外表下面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有些好奇,却又不愿意贸然去触及。

十六岁之后,Esther不再上芭蕾课,生活的另一面逐渐在她面前展开。她家搬去了一个更好的社区,她进了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读书。从那里毕业的学生绝大部分都能进名校读大学,几乎每一届都有女生受邀去参加克里翁舞会〔2〕,但至于是真的受邀,还是家里大人存心花了钱张罗的,就不得而知了。那个时候,此类学校里还看不到几个中国人,出生在大陆的更是少之又少。一开始,Esther在学校里默默无闻。不过,她总算是名门之后,自有一种区别于旁人的气度,习惯了被瞩目,被议论。她苗条漂亮,伶牙俐齿,成绩全优,很快就又成了明星学生,畅畅快快风风光光地过了三年。她牢记着Daphne Guinness〔3〕说的话——“有钱的好处就在于,你可以实现许多事情。”是的,她拥有美丽的衣服、鞋子,在最好的学校读书,和最抢手的男生约会。

唯一的不幸是,最抢手的男生真的被抢走了,而且就在毕业舞会之前。她哭了一场,检索了一遍交际圈子里的男孩子,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她妈妈想起了Han Yuan。

在Esther的印象里,那几年她和Han经常见面,却没说过几句话。Han总是很沉默,非常安静。Esther身边那些同龄的男孩子总喜欢取笑他,笑他学跳舞,到处说他是神经病。她始终冷眼旁观,她知道他们笑他并不真的是因为他跳舞,或者因为他的沉默。他们憎恨他与众不同,所有人都没办法无视他的与众不同。并不是说他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出众,她心里很清楚,他不过是一个靠助学金上学的少年,母亲死了,时不时地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吃些莫名其妙的药,到了假期还要在父亲的小饭店里帮忙做事情。在他们这群快乐无忧的人中间,他本应是个悲惨的笑话,但是,他身上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有吸引力,又拒人于千里,让所有人都着迷,既爱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