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Eli York(第3/5页)

接下来的那几个礼拜是Eli认识G之后过得最痛快的日子,以至于他听说G缠着别人借车,二话没说就扔给她一把钥匙,一九五六年产的捷豹XK-140,他最喜欢的一辆车,甚至都没问她要开去哪里。那辆车她借用了一天一夜,还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损伤,甚至还加满了油。他有些讨厌她这样懂事,宁愿她出个小车祸,把车子毁了,他便可以借此对她大发雷霆,把她吓哭,再拥进怀里。或者,出个大车祸。他展开黑色的想象——让他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死在一起。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知道,G的确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懂事。

大约一周之后,Eli把那辆捷豹开去做例行保养,工人在驾驶员位子底下发现一粒深橘色的胶囊。他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把那颗药拿去给一个相熟的药剂师看。那人斜睨着他,故作暧昧地笑道:“也够开个两人派对了。”

他感觉到一种别样的钝痛,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甚至被背叛了。他不能理解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G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这样的事情太普通了,也完全不关他的事。但他却兴师动众地跑去教训了她一顿,哪怕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夏天来了,夏日少女蜂拥而至,秋季时装周的甄选工作如火如茶,G几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一切都跟往年没有什么两样,似乎又重回平静。

直到八月的一天,G突然来Clef的办公室找他,想要回自己的护照,说她不想干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件事——一个很受器重的东欧女孩子,受不了这个行当的辛苦,想要回家,经纪公司想说服她留下,结果她拿出刀来威胁要自杀。他跟G也说起过这件事情。

“你也想玩儿这个?”他调笑道,半秒钟的静默之后,才发现她是认真的。

他没有答应她的要求,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至少做完手头上那个工作,去蒙淘克扮演一回三十年代的海滨女孩儿,就算帮他一个忙。她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后却还是答应他了。

G走了之后,Eli隐隐察觉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带着一点哀求的意味。她可能也听出来了,因为可怜他,所以没有坚持。这个念头让他气恼,却不能让他停下来。他开始到处打听她的事情,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她这样突然地想要离开。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一点也不特别的原因——男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变美变丑,发奋堕落,来或是走,通常都是这个理由——男人。

但这个庸俗老套的理由却让他失去其他感觉,让所有一切都变得寡然无味。他想起和G在一起时那些混乱的片段,她的眼睛、呼吸,以及身体在他身上留下的沉重却又极其柔软的压迫感;某种姿态下,她的背和腰的轮廓,她后颈的皮肤,细薄的汗毛,脖子上戴的那条细软的银项链,她的手和手指,与之交错,直至十指紧扣;她在床上从不闭上眼睛,有时似乎能看进他意识深处,有时却好像根本不在场。如此之多细小的毫无意义的印象,最初只是浮光掠影,却始终盘旋不去,在不经意时嵌进他记忆深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同样是血与肉的身体如此着迷,以至于做了许多他曾经以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他到处打听她,甚至开始跟踪,到头来却发现她的生活还是像从前一样简单——工作,回家,偶尔出去逛街,在宠物商店对一只半岁大的金毛猎犬一见钟情,一有空就去看它,却又总是不买,直到眼睁睁看着它被新主人带走。她似乎还是那个假装成大人的小孩子,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也很年轻,亚洲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是个在东村一家小餐馆里工作的厨师。一般情况下,Eli会觉得此类人什么都不是,却又意外地发现,他曾在十七岁零九个月的方杰雯身上看到过的那种不属于任何时代的、难以归类的风格在这个男人身上一一重现着,甚至更加清晰强烈。

原本的钝痛慢慢变得尖锐,他挣扎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曾经以为的那种即时的欲望根本没办法在其他女人身上得到满足,甚至连G本身也不能在一朝一夕间让他满足。他要她的永远,以及全部。

他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Han,二十三岁的芭蕾舞演员,一度住在精神病院里,那颗深橘色胶囊的主人。

Eli以为自己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透彻,同时也觉得有些讽刺,如果不是因为Ming,G根本不会认识这个人,他们的生活本没有交集,Han不过是想从原先的环境中逃离出来,体验一把神秘未知的生活,一旦厌倦了,便会抽身离去。

与此同时,Eli发觉还有其他人正企图弄明白G的背景。他们一起使了些手段,眼睁睁地看着这段短暂的恋情结束。

九月末,深夜的街头,G拖着两条腿,走在马路中间。他一直跟在后面,很久之后终于追上去,降下车窗,大声叫她。她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回头,木然地看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是谁,车前灯的眩光把她照得异常苍白,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以为她会任由自己被撞死。他下车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塞进车里。

她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听,以为那不过就是小女孩失恋的故事,几个礼拜之后也就淡忘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永远在一起。

他嘲笑她,对她说:“这世上你未曾见过的东西、没到过的地方太多了。”

她便也笑着回答:“那就带我去看看吧。”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点凄然。

于是,那年秋天,他们就在巴黎了。

在巴黎,她是方杰雯,十九岁零五个月,一百七十九厘米高,黑头发黑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带着些微的虹彩,光艳而坚硬。

Eli告诉她:“在此地,你是张新面孔,需要更多的Tears,充满你的影集。”

她知道他说的Tears指的是杂志上的照片,却还是笑着说:“我不是个眼泪很值钱的人,别的没有,Tears倒现成有很多。”

有人被她的玩笑话逗乐了,可能只有他知道,这玩笑背后藏着什么。

他们在巴黎最初的几个礼拜,住的是一个酒店套房,两间卧室紧挨在一起。她有时候会哭,总是在夜里,甚至做梦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他总是能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他知道这些眼泪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他没办法让她夜里不哭,只能用工作把她的白天填满,让她无暇去想,更快地忘记。

十一月,风逐渐变得冰冷,让人完全记不起夏天的温度。杰雯很久都没再哭过了,他以为她终于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