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1.1969年除夕夜灭门案

徐子健走到院子的时候,下意识地朝两边望了望,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轻轻带上院门,透过玻璃窗朝屋里望去,妻子和弟妹正动作麻利地把一碗碗烧好的菜往桌上端,若在平时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先夹一块放在嘴里,但今天,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嗵嗵”,妻子在敲玻璃窗,她已经看见他了,他知道她在催他进屋,他该怎么跟她说呢?就算说了,她会相信吗?

今天白天,他一共看见它三次。第一次是在医院的卫生间里,那时是上午十点,大部分职工都在会议室里展开小组讨论,学习上级传达下来的精神,而他则趁机溜到了卫生间。也许是早饭吃得太多的缘故吧,早上这时候洗第二次脸是他的惯例。就在他的脸从洗脸盆里抬起来的一霎那,他看见脚下有一张字条,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将字条捡了起来,他看见那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徐子健今晚必死”。

他知道医院里恨他的人不少,过去两年中,他也收到过类似的字条,他从没在意过。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准备交给保卫科的李仲平。李仲平跟他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当他还是小小的保卫科长时,他曾经发誓要把处处跟他意见相左的李仲平赶出医院,但等他真的当上院长后,他的想法就变了。他知道如果他要挑选狗,就要挑忠实可靠还会咬人的,而不是只会摇尾巴的。

他第二次看见那行字,是午饭后。当时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给医院人事科的主任下达指示,此时,上午的那个小插曲早已淹没在他那些琐碎的日常工作中,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一个市里的领导三天后要来本院看病,指明要医院原来的院长肝脏病专家董越亲自诊治,可是董越已经在两个月前的一次批斗会上突然心脏病发去世了。

他现在烦恼的是,该如何重新为这位领导安排一个肝脏病专家。可以把董越的死说成是畏罪自杀,但领导想必现在关心的不是一个陌生人的死活,而是他自己的病。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对方安排一个专家,一个真正的专家。他想来想去,只有找董越的弟弟董晟了。据说董晟学贯中西,医术远在自己的哥哥之上。

“……可是院长,这个董晟已经失踪一年啦。”人事科科长王宝国唯唯诺诺地提醒他。

“把他找出来!他还能跑到天上去?去居委会问问!”

一年前,在他的带领下,董晟和董越两兄弟分别被赶出了他们的私宅。董越在离家十几米后吐血晕倒,相比之下,小他5岁的董晟面对同样的遭遇就显得淡定多了。董晟是个清瘦俊朗的中年人,如果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会认为他不过只有三十出头。

董晟被赶走时,他的行李全由他的妻女和四个徒弟提着,他自己则两手空空站在院子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翻腾。

“别动它。”当他想去搬院子西北角的一块黑石头时,董晟忽然开了口。

“干什么!舍不得?!”他朝董晟怒目而视。

董晟静静地看着他道:“我是想提醒你,那是风水石,不能动。”

那天上午,是徐子健第一次看见董晟,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块精雕细刻的石头后来被他拿去作了鉴定,当得知它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后,他将它献给了卫生部的领导。半年后,他被安排住进了董晟宽敞舒适的私家院落。

“就我所知,政府安排给他的住处,他只住了一个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不是有四个徒弟吗?”

“……好像有,可我不知道他那几个徒弟的名字。”王宝国苦着脸道。

“我知道两个。一个叫莫中玉,在五星农场的卫生院工作,”他正想提醒一下这个笨头笨脑的下属,千万要提防这个姓莫的小子,已经不是一个人在董晟的这个徒弟身上吃过哑巴亏了,包括他徐子健在内,但就在这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见镜框上出现了那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镜框里是伟大领袖的大幅照片,就挂在他对面的墙上。

“那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人事科长回过头去,茫然地在墙上寻找。

他知道这个笨蛋什么都看不见。他蓦然想到,身后就是窗子,那个人很可能是用反光镜把那行字反射到了他的镜框上,但他转身朝对面楼里望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第三次是在下午。那时差不多是两点半。午饭后,他跟人事主任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卫生局领导。在回来的路上,人事主任跟他并肩同行,正在向他报告工作进展。

“……院长,我问过董晟那里的居委会了,他们说,每个月都是董晟的大徒弟黄平南去领的各种票子,因为他的名字也在户口簿上,他是董晟的养子。我跟那边的人说了,要是他再去,就替我留住他,问个地址出来,可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去,他好像也不住那里。我给五星农场打过电话了,莫中玉确实在那里的卫生院当医生,听说他这人油嘴滑舌!不过倒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人家都说他医术不错。”一阵冷风吹过,人事主任打了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捂住嘴,讪讪地笑道,“感,感冒了,天气太冷。”

他扫了一眼人事主任那张冻得通红的脸,催促道:“说下去说下去。”

“是是,我找他来听电话,他说他不知道他师父去了哪里。我还问了他其他几个师兄弟的下落,他也说不知道,他从头到尾就说了三个字,不知道。我一听就觉得这小子不,不老实!——阿切!”人事主任又打了喷嚏。

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当时他想,假如找不到董晟,事情可就有点麻烦了。

“对了,董越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他蓦然想起一件事。

“董越死的当天,他大儿子董纪贤就找人把尸体抬走了,第二天就火葬了。”人事主任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说。

他对董越的大儿子董纪贤很了解。董纪贤是医院的眼科医生,医术不错,但脾气很差。几乎跟医院的每个人都吵过架,也包括他在内。十年前,他还在医院保卫科当个小小的保安时,董纪贤就曾经找过他的麻烦。

当年,董纪贤的表弟因为车祸抢救无效身亡,尸体被放在太平间里,家属答应第二天取走,然而第二天早上来领尸体的董纪贤却发现表弟的手指少了两根,耳朵也少了一只。当时,暴跳如雷的董纪贤扯着他的衣领,一路把他拉到太平间。他到了那里,一看那情形就知道是被人故意割走的,他实在想不通谁会干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