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第3/5页)

花旗兵听罢沉默了许久,像个白痴,忽然他怕起手来:“歪令古德。”他兴奋地张大着嘴,顺势脱下了手腕上那块表放在了红妹的手里。红妹急忙摇了摇头还给他,并后退了好几步。花旗兵又说了一长串话,挤眉弄眼地做出了各种表情。红妹也明白了几分,但就是死活不肯收,可花旗兵真较上了劲,死皮赖脸地缠上了。红妹实在拗不过,就一把将表塞在了我手里。花旗兵的脸上却是一脸尴尬,但也没法子,于是就摸摸我的头,又说了一大堆话,看样子,这块手表算是送给我了。

红妹立即带我回去了,路上她嘱咐我千万不能让别人见到这块表,藏在身上,别戴在手上。

“红妹,为什么你不要这块表?”

“你还太小,不明白。”

“我明白,花旗兵没安好心。”我大声地说。

红妹突然盯着我对视了许久,她的眼神火辣辣的,像是发现了什么,然后她把红扑扑的脸颊紧贴在我头上说:“你长大了,你快点长大吧。”

晚上,我借着烛光仔细打量这块表,头一回抚摸这种戴在手腕上的时间机器。表面上刻着几行外国字和一个奇怪的标志,外壳和表带都是一种特殊的金属。那时我还不懂一块飞行员的表的价值,也讨厌得到它的方式,但我实在太喜欢它了,虽然我的手腕太细,但戴上它的感觉依然棒极了。我戴着它模仿花旗兵问红妹好不好看,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把表摘了下来,放到耳边倾听秒针的“嘀嗒”声在表的心脏里搏动着。

“红妹,这表什么时候才会停?”

“这是飞行员的表,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停。”

我把表小心地包在一块手巾里,放在胸口的小褂内,在用一根带子绑起来。现在,它正在我的心口,和我的心一块儿跳呢。

“快睡吧?”红妹催促着我。我和她是睡一间屋的,但分两张小床。这时我突然说:“红妹,我在你身上躺一会儿好吗?”

我上了她的床,把头枕在她高高耸立着的胸脯上。她的胸脯既柔软又坚韧,我闭上了眼睛,鼻子却在努力嗅着红妹身上的气味,就像是春天里芦苇变绿时弥漫在池塘中味儿。

“红妹,给我揉揉背好吗?”说罢我翻过身去,俯卧在她身上,把脸埋进了她的胸脯里,然后我又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今天怎么了?”红妹给我揉起了背。她的手指凉凉的,虽然手掌上有老茧,但光滑的指尖和指甲掠过我裸露的背脊时,让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娘。自从我娘在上海的闸北大轰炸时死了,我就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我是村里唯一没有兄弟姐妹的独子,直到红妹来到我家。

“红妹,你白天唱得真好听,你再给我唱一首歌好吗?”

红妹拿起了一把破蒲扇,唱了一首扇子歌。这是一首苏北平原上古老的民歌。她轻声吟唱着,一只手为我揉背,一只手为我摇扇子。

从红妹的胸脯里发出来的气味充满了我的鼻息,让我昏昏沉沉的。我感觉自己好像渐渐飘了起来,到了一个更大的芦苇荡,坐落在退潮后的黄海边。在那儿,有一个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坐在花轿里来到一个小池塘边,池塘边有一个戴着块手表的人,这个人就是长大后的我。我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但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哭了。

芦苇里一队水鸟掠过,惊起了我的梦。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红妹的床上,她正在灶前为我和我爹做着早饭。

吃过早饭,我独自出门,正遇上小黑皮,我想避开他,他却拉住了我的手说:“小新郎倌,你家的红妹怎么还没见喜啊?”

“我听不懂,你滚开。”

“我可是一片好意,你爹是个30来岁的老光棍,家里有这么个漂亮的大姑娘,风言风语可少不了的。你可小心点你爹,别让红妹没给你生个儿子,倒给你添个小弟弟。”

虽然我那时还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好话,我立刻就一拳砸在了小黑皮的鼻子上。这一拳用尽我全力,小黑皮也没什么防备,鼻子立刻就开了花。

但他终究比我大了10岁,飞起一脚就踹在我胸口上,把藏在胸口上的那块表给踹了出来。我心里一惊,忙捡起来,还好没坏,刚要往怀里藏,小黑皮就一把将表抢去了。

“还给我。”我冲上去抢,但又给他推翻在地,他一只脚下来,把我踩住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小黑皮仔细地看,“还有外国字,歪歪扭扭的,什么宝贝?”

“还给我!”我声嘶力竭了。

小黑皮突然松开了脚,把手表还给了我,我把表揣进了怀里,对他大骂了几句,便立刻跑开了。

下午,我陪爹到镇里办事,由红妹去给花旗兵送饭。黄昏时分,在我们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豆大的雨点像被从天上倒下来一样砸在我额头上。冒着大雨回到家时,却发现红妹不在,那么大的雨,她上哪儿去了呢?难道还在芦苇荡里。

爹很不放心,于是和我披上蓑衣又冲入了雨中。雨越下越大,水塘的水不断上升,一片泥泞。我们艰难地涉过水塘,拨开被雨水砸得四处摇曳的芦苇向古墓进发。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只听到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似乎与大雨和着同一个节奏。

接近古墓,我们从大雨声中隐约感到有什么尖叫声从哪儿传出。我们加快了脚步,是女人的声音,透过雨幕越来越明显,听得出那是红妹的声音。

“救命!”她声嘶力竭的声音划破了芦苇荡的上空,天也越发黑暗,一切都给大雨涂抹成了深色。我们到了古墓,却没有人,声音是从对面那一丛东倒西歪、剧烈抖动的芦苇中传出的。

“红妹!”我也大叫了一声。

这时突然从芦苇中冲出一个人影,像弹丸似的弹了出来,直撞到我身上,和我一同扑倒在泥里。是红妹,她的衣服全都是一丝一丝的,裤子也是,像是只在身上披了层布。她的头发也全乱了,头发上,脸颊上,甚至嘴唇上也都沾满了泥水和芦苇叶片。我看得出她眼眶里积满的泪水已与雨水混在一起难以分辨。红妹紧紧把我抱住,就这样蹲在地上不敢起来,虽然湿透了,但她的身上却很热,我突然从中间闻到了一股只有花旗兵身上才有的特殊味道。

“狗娘养的花旗兵!”我爹大骂了一句。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怒不可遏。他凶猛地扑向那丛芦苇,很快就把那个赤着身子的花旗兵拖了出来。爹向来是个性格温顺的人,从不与人打架,现在却打得如此狠,手脚并用,而且专拣要害的地方。直打得花旗兵全身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是血,又都跟泥水混在一起,简直成了个“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