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43年

意大利投降的那一天,比莉在Q楼大厅里碰到了路克。

一开始她没有认出他来。她看到一个瘦削的男人,显然三十来岁,穿着一套过于肥大的西装,她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没有意识到这人就是路克。于是他开口了:“比莉?你不记得我了吗?”

当然,她记得他的声音,一听到他开口说话,她的心跳就加快了。但当她再次把目光落到说话人身上时,他瘦削憔悴的外表让她忍不住小声发出恐惧的尖叫。他的头看上去像个骷髅,曾经乌黑闪亮的头发失去了光泽,他的衬衫领子太大了,外套就像挂在铁丝衣架上。他的眼睛透出老年人的苍老疲惫。“路克!”她说,“你看上去真可怕!”

“哎呀,谢谢。”他说,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对不起。”她急忙说。

“别担心。我掉了几斤肉。我知道。我待的地方没有多少吃的。”

她想抱抱他,却还是忍住了冲动,因为不确定是否会引起他的不快。

他问:“你来这里干吗?”

她深吸一口气:“参加培训——地图、无线电、武器的使用和徒手格斗什么的。”

他笑道:“你穿得可不像是来练柔道的。”

虽然是战争期间,比莉还是喜欢时髦的穿着。今天她穿了一身浅黄色的套装:一件短外套和一条风格大胆的长及膝盖的裙子,还戴着一顶大帽子,活像一只倒扣过来的餐盘。当然,她在陆军上班的工资是买不起最时髦的衣服的,这套衣服是她用借来的缝纫机自己制作的。她父亲把缝纫技术传授给了他的所有子女。“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她微笑着说,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你去哪里了?”

“你有一分钟时间我们谈谈吗?”

“当然。”她本应去上密码课,但是让它见鬼去吧。

“我们到外面去说。”

那是个温暖的九月下午,他们沿着国家广场的倒影池漫步,路克脱下他的西装外套,把它搭在肩膀上。“你怎么会在OSS?”

“安东尼·卡罗尔帮我搞定的。”她说。在战略服务处(OSS)工作被视为一种光荣,而且在这里的工作大部分都是保密的。“安东尼动用家庭关系来到这里。他现在是比尔·多诺万的私人助理了,”人称“野蛮人”的比尔·多诺万将军是OSS的头儿,“我在华盛顿漂泊了一年,所以,能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安东尼利用职务之便把他在哈佛的所有老朋友都弄进来了。埃尔斯佩思在伦敦,佩吉在开罗,据我所知,你和伯恩在敌后的某个地方。”

“法国。”路克说。

“感觉如何?”

他点燃一支烟。这是个新习惯——在哈佛上学的时候他不抽烟——但现在他会大口把烟吸进肺里,仿佛那是生命之气。“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法国人。”他突然说。

显然,他非常需要倾诉一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说。

“他是个警察,宪兵。和我一样,也叫克劳德。他实际上不是个坏人——只是反犹太,就是个普通的法国人,跟普通美国人也差不多。他不小心闯进我们小组开会的农舍。我们在干什么是很明显的——桌子上放着地图,墙角堆着步枪,伯恩正在给法国佬演示怎么连接定时炸弹的线,”路克古怪地笑了一声,笑声中丝毫没有幽默的意味,“那该死的蠢蛋想要把我们都逮捕了,当然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杀了他。”

“你怎么做的?”比莉小声说。

“把他带到外面,朝他脑后开了一枪。”

“噢,上帝。”

“他没有马上死,过了一分钟才死。”

她拿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他也握着她的手,他们就这样手挽手走过狭长的倒影池。他又给她讲了一个法国抵抗组织的女战士被捕和受到折磨的故事,比莉听哭了,九月的阳光照耀着她脸上的泪痕。那个下午似乎变冷了,因为他一直在叙述那些残酷的往事:汽车被炸上天、德国军官被刺杀、抵抗组织成员在枪战中牺牲、犹太人一家老小被带到未知的地方关起来。

他们走了两个小时,这时他的脚步开始踉跄,她扶着他,不让他跌倒。“上帝,我太累了,”他说,“我一直睡眠不足。”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回他住的宾馆。

他住在卡尔顿酒店。陆军可负担不起这样的奢侈,她想起他的家庭很富有,他有个转角套房。起居室有台三角钢琴,而且还有她从未见过的东西——浴室里有电话分机。

她叫客房服务给送来鸡汤、炒蛋、热面包卷和一品脱冷牛奶。他坐在沙发上又开始讲故事,这次是个有趣的故事——关于破坏给德国陆军制造平底锅的工厂的。“我来到那个巨大的五金车间,里面大概有五十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女人正在给炉子加煤和敲打模具。我喊道:‘赶快出去!我们准备把这里炸掉!’可她们反而嘲笑我!她们都没走,还继续干活,因为不相信我的话。”他还没讲完故事,食物就送来了。

比莉签了单,给侍者打点了小费,把盘子端上餐桌。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她费了好长时间才把他叫醒,天色已晚,她只好让他躺到卧室的床上去。“别走。”他嘟囔着,接着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脱掉他的鞋,轻柔地松开他的领带。一阵温暖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他不需要盖毯子。

她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将近两年前他开车从剑桥送她到纽波特,她用小指头的外侧拂过他的脸颊——那天晚上她就是这么做的,路克仍在沉睡。

她脱掉自己的鞋,思忖片刻,又脱掉外套和裙子,她穿着内衣和长袜躺到床上,双臂环绕着他瘦骨嶙峋的躯体,把他的头放到她的胸部,抱着他。“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说,“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等你醒过来,我还会在你身边。”

夜幕降临,气温也跟着降了下来。她关上窗户,拽过一条被单盖住两个人。午夜刚过,她就抱着他温暖的身体睡着了。

黎明时分,路克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他猛地坐起身,朝浴室走去。过了几分钟,他又回到床上,这才发现她已经帮他脱掉了西装和衬衫,他身上只穿着内衣。他拥抱着她。“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什么?”

“在法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每天都想。”

“是吗?”她轻声说,“真的吗?”

路克没有回答,他已经再次进入了梦乡。

她躺在他的怀抱中,想象着他在法国冒着生命危险执行任务并且想着她的样子。她高兴极了,简直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