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置彼周行

舒君做在庙前的枯树上,能感觉得到四野一片躁动。他的身影在月色中轻盈瘦削,简直就像是一只乌鸦悄无声息栖息在枝头。他的身影对于伏击的人来说不难辨认,正因有他在他们才不敢贸然上前。

庙里的其他人也没有睡,都围着火堆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因为今夜于他们是生死攸关。舒君听得见呼吸声,但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紧张,只是低头擦拭刀刃。

这把通体黑色毫无装饰的朴刀,舒君用得却很顺手。皓霜刀有种种奇妙的效用,甚至可以斩风斩雨斩鲲鹏,连怨气极深的厉鬼都能毁灭,舒君十分习惯那份重量和手感。而这把刀比舒君习惯的略显沉重,却是十分锋利的,千锤百炼,恐怕也喂过不少血,一旦用上了就知道不凡。

对舒君这样一个杀手而言,实在是慷慨的馈赠。

皓霜刀是薛开潮所给予,终究还是被他收走。舒君每每想到就心中难过,自知此生再也没有更好的武器可以替代。外在的东西都可以被拿走,被磨灭,可他终究是按照薛开潮的心意所培养起来的,从里到外,又有哪里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这把刀虽然惊喜,甚至贼头子曾许诺要把自己收藏已久的兵器送给自己,舒君也并不动心。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还有再见薛开潮的时候,更觉得回去是一种痴心妄想。但他也管不了自己,谁都不想要,只想要薛开潮。

原先在他身边的时候,这种冲动其实还管得住,毕竟无论是否属于自己,那人近在眼前,且亲密无间,名为主仆,实则做的事与情人又有何异?名分是根本不重要的。

但现在失却了一切希望,舒君反而无法抑制自己的渴望和眷恋,才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没日没夜胡思乱想,甚至想要大喊,他是我的!我想要他!

可他偏偏不能,还是世上最没有资格的那一个。

舒君毕竟从未动过心,从不知道情之一字是这么可怕的。对自己讲道理全然无用,不仅如此,反而越是试图压抑,就越是变本加厉。醒着的时候还好,睡着了就做各种各样的梦。

刚离开的时候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来渐渐能够入睡,就时常梦到还在薛开潮身边的事。梦里人是如此自由,叫他把从前有机会做却从来没敢做的事都做了一遍,且比他想得到的更过分。他喜欢那种被纵容的感觉,也喜欢独占薛开潮的狂热,每每醒来都只有黯然,浑身上下一片狼藉。

第一次醒来后不急着起身沐浴收拾,而是闭上眼睛沉湎幻想把轻喘压抑在紧咬的嘴唇间的时候,舒君就知道对自己最大的惩罚是什么了。

他活着才会长久的痛苦,长久的思念,长久的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他想要,他真的想要,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薛开潮。

舒君现在是真心不再畏惧死亡,但他怕的是死会灭绝自己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不知道薛开潮愿意饶过自己甚至不再追究,是否就意味着他对自己多少有点喜欢。

他只是不敢赌,最大的放肆不过是哭那一场。

将来或许只要他活得够长,总有一天能够再见面的。舒君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起,薛开潮并未告诉自己他的寿数到底有多长。但无论如何他会等的,只怕岁月不够长。

他不惜命,只是不肯放弃最后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正因如此,舒君才愿意记这群同路人一点好,看在他们并未对自己有太多算计,也确实照顾了一路的份上,帮他们度过此劫。或许也算是机缘。旁人不知道,舒君曾经在薛开潮身边,高屋建瓴听了一耳朵,想也知道此时朝廷已经在分崩离析的开始,时局风云变幻就在眼前,交好义军只要不是太过深入,都是有用的。

人间繁华富贵,可惜舒君一样都没有体味过。他既然决定无论多久都愿意等一点点机会,现在自然想要尽可能活得长久,心思还是在修行上。从前做杀手的时候不够均衡,只专门磨炼几样于刺杀有益的东西,现在恢复自由身,舒君后知后觉,总算想起应该更多的投入到修炼之中了。

他虽没有师门,在皓霜刀内部却也经受了不少教育,比起一般这个年纪的门派子弟或许还强一些。

他不愿做蚍蜉,即使不能和那人一样千岁万岁屹立不倒,也不想转瞬即逝,立刻被他忘记。

擦好刀,舒君深吸一口气,轻飘飘从枯树上跃下,走到了破庙门口,静候敌人的到来。

小蛇暂时不能出战,所以一切还是要靠他自己。舒君腰间还掖着一柄寒铁打造的匕首,全身上下干净利落,早就准备好参与一场酣战。他的身影长长的落在破庙前,舒君微微蹙眉,见那些人暂时还不肯上前,就难免走神。

他从前没有想过为何到处都是这些没了香火的破庙,还是那次和薛开潮夜宿在一座破旧的庙里,在睡到一个被窝里之前偶然提起,薛开潮顺便解答了他这个疑惑。

这些庙里供奉的也未必是当初四处补天的各任令主,或者诸天星辰,或者有名有姓的上古大神。

往前几十年上百年,有域外僧道传教,一路跋涉而来,曾掀起好大的风潮,甚至动摇了令主的威严,影响了民心,起了很大动荡。多年来这股势力茁壮过,后来终究被打散了,衰落下来。寺庙自然无人供奉,如今就全部破败。

若不是多数都在人烟罕至的地方,那一回或许他们就不至于说着话就越靠越近,最后忍不住越过了那条泾渭分明的空白,搂到了一起吧。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舒君更多是觉得羞涩和承受不来,如今想来却不得不承认那就是甜蜜。

现在他遮着脸站在又一座破庙面前,却从爱宠变作修罗,连那时落在脸上也落在心里的轻吻都不能触及。

等了半夜,终于在舒君几乎要失去耐心主动出击之前,那些人成功围了上来。

破庙的大门紧闭,舒君还在院落外绕着圈设了一个临时的保护法阵。围墙虽然已经坍塌了大半,但要突破那个法阵却不容易,尤其有舒君在外面杀人如同砍瓜切菜,竟没有一个能够拦得住他的,想进去就更不容易了。

这群人不算十分扎手,何况多数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走的是大开大合正大光明的路子,适合两军阵前较量,却未必适合来寻仇。舒君偏偏不怕这样的敌人。他的身影飘忽,难以捕捉,又明显比对面的大多数人下手更干脆利落,一时间地上七零八落躺的都是尸体。

破庙里的那几个人也没有闲着,虽然不能出来,但都架起了弓弩,趁着他们被舒君压制的时候就在放冷箭。

舒君总觉得如果只有这点本事,这些人也不该有勇气追上来,何况他们明显是知道自己不大寻常的,要不然为何被他拦住之后也不趁机突进,反而都希望能够先把他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