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五章 师

圣人之师,其始不求苟胜,故其终可以正功。

——苏轼《东坡易传》

眼瞅着王家兄弟一个个凑近那轿子,刘呵呵今天却笑不出来。

他一直躲在孙羊正店欢门边,那侧廊下有三个看守酒桶的年轻汉子,在扯弓练臂力,他装作赏看,眼睛却一直留意着街头。一眼瞅见那顶轿子过来,他忙侧身躲在几头驴子后面睃看,见王盥离开了那轿子,忙从驴子中间挤出去。其中一头受了惊,抬起后蹄,重重踢到他小腿。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这时却顾不得疼,瘸着腿,几步走近那轿子,朝着轿窗低声说出了那句话——

刘呵呵今年五十出头,原名刘和合,众人见他常爱呵呵呵地笑,便索性唤他刘呵呵。刘呵呵早先其实并不爱笑,他生在皇阁村,六岁没了娘,八岁没了爹,只留给他二十来亩薄田。他年纪小,耕种不来,在乡邻劝说下,连田带人投托给了邻村一位堂叔。这位叔叔倒还好,婶婶却心里、眼里、嘴里都是刀,每天不割砍他几刀,饭都咽不下。刘呵呵新丧了爹娘,时常忍不住哭。婶婶就骂他整日号丧:“号能号来一根韭菜,还是一把麦?把我家号成你家,你才欢喜?”有回婶婶受了叔叔气,见他又哭,将两根拇指塞进他嘴里,把嘴角用力往上扯:“你不把老娘号死不罢休啊?你倒是给我笑啊,笑啊!”

他的嘴角被扯裂,几天都不敢大张嘴。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哭,尤其见了婶婶,便尽力笑。婶婶见他笑,越发恼恨,抓起一根扫帚就打。这扫帚比板凳、火钩子、铁铲、铁勺都柔软,打在身上并不多疼。他一边躲一边想,哭也打,笑也打,总得选一样,不若选笑,于是他继续笑着。婶婶见他这样,恨得眼睛要爆,头发都竖了起来,越发加力打他。他瞧着那模样极好笑,便笑得越凶了。婶婶打骂了一阵,终于手酸臂软,弯着腰、喘着气、瞪着眼、嘶着声,仍在骂,却听不出在骂什么。这之后,婶婶打骂得竟少了许多。

他这才知道笑的好处,便时时尽力笑,饱也笑,饥也笑,伤心也笑,欢喜也笑。笑得久了,人再也瞧不出他的心思,有时,他自己也辨不清。

到十五岁时,叔叔说他成年了,该出去自家过活了,头一次让他同坐在那张旧方桌边,跟他细细算了一笔账。那账积年累月、百头千绪,他越听越听不懂。不过最后一句很明白:“从你爹娘到你,两代欠的,总算起来,再减去零头,总共有一百七十贯。你爹留的那二十亩地又是下等劣田,一亩收不到一石麦,五贯钱都难典卖出去。你毕竟是我刘家亲骨血,我也不跟你多纠扯了,就拿这二十亩地将旧债抵了……”他知道其中不对,却说不上来,只能呵呵笑。叔叔便作了准,拉着他去县里交割了田契,而后给他装了一袋麦子,让他背着回自己家去了。

他爹留的房宅还在,但空了这七八年,三间茅屋塌了两间,剩余一间房顶也漏了一半天光。他便在另一半底下安了家,夜晚躺在干土炕上,望着星星月亮,原本觉着自己一无所有,这时却似乎整个天地都归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来。

在叔叔家这几年,农活儿他几乎做遍。乡里农忙时节,时常有人家缺人手,他便去给人佣工。他只求吃饱,又总是乐呵呵的,人都爱雇他。他便过东家,走西家,乐呵呵地度日,不知不觉便长到三十多岁。他脸上笑出来的深纹像是刻的一般,即便不笑,笑容也时刻挂在那里。

那时,村子里出了桩大事,三槐王家要搬迁来此。王家在这皇阁村一带原先就置买过许多田地,这回又四处添置了许多,几乎将这一乡的地占了大半,又新添盖了许多房舍,自然需要许多人力。刘呵呵从没摊到过这么多活儿,工价也高,半年下来,竟得了五十多贯。他一直将就着住那破房,这时才有了余力,将三间茅草房修葺一番,还典了五六亩薄田,总算活得有了些模样儿。他又去乡里草市上买了一身半新的衣裳鞋帽儿,就地换了,摇摇摆摆回到村里。村里人都有些认不得他,他乐得脚底踏云一般笑起来,呵呵声都变作了嘎嘎声。

到了冬天,三槐王家整族人都搬了来。这村庄原先只有五六十户人家,陡然间多出百来户,顿时喧闹得佛会一般。刘呵呵四处笑呵呵地乱瞅,那些人哭哭啼啼、哀哀凄凄的样儿极好笑,如同一群寻不见母鸭的小鸭。

天眼看要黑时,那些人才止住哭闹,将车子拉到各自门前,拖拖扯扯地往里搬箱柜物事,一个个笨鸭叼死龟一般,刘呵呵越发乐得没个够。他正边走边瞧边乐,一眼瞅见最小那院房舍前,一个妇人独自在搬驴车上一张圆桌。那房舍是刘呵呵跟着几个匠人修造的,只有小小一间堂屋套了个小卧房,外带半间厨房,院子也只有十来步宽。刘呵呵当时心里还暗暗念叹,这院小房舍若是我的便好了。

这时,他瞅着那妇人搬桌子。那妇人年纪三十岁上下,面容素洁,穿了一件半旧的浅青素锦长袄,浑身透出一股幽幽静静的雅气。刘呵呵从没见过这等贵家妇人,像是有回在乡里大户家做活儿,看到中堂墙上挂的仙姑画儿一般,立时觉着自己穷烂不堪,便是通身洗三道也还嫌脏。而那张桌,漆了枣红漆,边沿密密雕着花枝,亮滑滑、重沉沉的。刘呵呵虽不懂,却也知道是件极值价的上好木器。那妇人身形纤弱,哪里有多少气力。妇人用那双瘦纤细白的手把着桌腿,左扳右挪,桌子却一动不动。刘呵呵瞧着不忍心,忙几步赶过去,一把抓住桌沿。那妇人吃了一惊,抬头望了刘呵呵一眼,顿时变了色,忙缩手回身,躲到一边,低下眼,又羞又慌,又怯又恼。

刘呵呵也随即想起,曾听人说过,大户人家的妇人有诸般礼数,头一条便是决不见外间男子,一眼都不成。这妇人是京城三槐王家的,礼数自然比乡里大户严得多。刚才她瞅了我一眼,莫要因这一眼惹出祸事来。刘呵呵顿时有些慌,不知该帮还是该走开。他忙向院里望去,里头静悄悄没一丝声息,自然没有旁人。而两边王家的其他人,都各顾各吃力搬抬,并没有人朝这边望一眼。他又偷偷望了一眼那妇人,妇人仍垂着眼,十分羞惧。不过,刘呵呵发觉,那神色间并没有厌恶。

这些年来,刘呵呵从其他妇人眼中见得最多的是厌恶,像是瞧他一眼,便要污了身子一般。刘呵呵心里一阵感激,再瞧那妇人孤弱弱站在寒风里,身子微微有些抖,他胸中一热,不再顾忌,一使力,将那张桌子搬了起来。转过身,又瞧了那妇人一眼,妇人仍旧那般垂着眼,并没有喝止。他便不再多想,搬着桌子大步进院,放到小堂屋中间,而后一趟一趟将驴车上其他器具全都快步搬进房里,大致安放好,这才出来。自始至终,妇人都立在那墙边,眼睛一直垂着,身子一直抖着。刘呵呵不敢多瞧,忙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