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六章 恒(第2/2页)

他站在沟边,略思忖了一阵,这时回去,怕被人瞧见。于是,他转身离开那里,继续往草市走去,一路上身子都发虚微颤。到了那间小酒肆,店主见又是他,脸顿时微沉。他走得乏极,坐了下来,从袋里摸出仅有的五文钱,丢到桌上:“打两碗酒来。”最劣一等酒,一碗也得七文钱,他连吃了四碗,吃得肚腹饱胀,连打酒嗝儿,这才站起身,恨恨丢了句:“欠的酒钱,隔天还你。”而后晃晃荡荡往家里赶去。路上,酒劲才发作起来。他一路骂天骂地骂世人,将自己所识之人、所积之恨,全都骂遍。到家时,天已黑了。

妻子严氏见他这般模样,顿时埋怨起来。他才想起路上没骂这妇人,便仰倒在床上,大骂起来:“你这有眼皮没眼珠的歪嘴婆娘,天天叨噪没钱没衣裳,等我拿了这物事,叫那小畜生哭着把水渠通了,得了那些钱,便休了你这不敬夫、没人伦的歪嘴婆娘!”

骂了一阵后,他呼呼睡去。睡得正酣,忽然被烫醒,睁眼一瞧,身边全是火焰,自己衣裳也被燃着,浓烟更是熏得眼睛睁不开。他剧咳着,慌忙跳起来,却一头栽倒在床下,浑身火焰,灼痛之极。他忙连打了几个滚儿,才将上身的火扑灭,裤子却仍燃着。他再顾不得,忙跌撞着奔到门边,用力一拉,却拉不开,门从外边闩死了。浓烟熏得他几乎背过气,他强忍烧灼,抓起一条木凳,用力将窗户砸破,而后拼力从窗洞爬了出去,栽倒在地上,顿时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只剩半条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全被烧烂,灼痛得宁愿去死。家也被烧毁殆尽,原本一堂一厅四间卧房,如今只剩他父母的卧房还勉强能住人。他被安置在父母的床上,头顶一半是烧黑的屋顶,另一半露着天。妻子只管给他两顿饭食,其他时候全不见人影。

他以为是妻子严氏放火烧了自己,左邻沈核桃来看他时却说:“那晚你睡下后,大嫂便带了儿子去帮我浑家制豉酱,一直忙到快半夜,并没离开过。你这边起火时,我们才一起赶了过来。又没水,只能用土灭火,因而烧得这样……”

他听了,再无言语,却立即想起那把沉香匙,可身上衣裳全被烧烂,那沉香匙早已不见。妻子严氏来喂饭时,用的是一把粗木匙。他忙问可否见到一把乌木匙,妻子却像没听见,歪着嘴,一匙紧一匙,飞快将一碗麦粥全都灌进他嘴里,随后便转身走了。他心里虽恼,却不敢出一声。

如此躺了三个多月,他才勉强能起床,两条腿却已烧残,只能瘸着走路。他忙挣着去自己卧房里、窗户外寻那把沉香匙,可到处都烧得一片焦黑,哪里寻得见?他心里一阵怨苦,却不知还能如何。

妻子严氏见他能行动了,便拿出一张请人写好的休书,借了笔墨,又请了隔壁沈核桃夫妻来作证见,强逼着他画押。他知道留不住,只得接过笔画了押。儿子才八岁,他养不活,妻子便带着一起回娘家去了。幸而家里还剩得些粮食,藏在一只瓮里,没有烧掉。他独个儿便每天煮锅麦粥,熬过了那几个月。

那水渠终没能开通,秋后,他那二十亩地,佃户只收了八石麦,来跟他求情。若是以往,他自然要极力作难。可这时,竟没了心力去争执,便照五五分成,收了一半的租。到了冬天,御寒的袄子也全都烧没了,他独自缩在那漏顶卧房、破床角落,裹着旧被子,冻得不敢出去,时时忍不住便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正月间,沈核桃来问他,是否愿意一同去杀王小槐,他心里积的怨愤顿时腾起来,强挣着一起去了。杀掉王小槐后,他却并没舒心半点,反倒越发虚弱。那护持他半辈子的天理如雪一般化去,他再寻不到依傍。

王小槐还魂闹祟,他更是怕得无处躲藏,忙去求拜相绝陆青。陆青见了他,静静注视了片刻,那目光冰一般,让他心底发寒。陆青慢慢言道:“恒卦生久,刚上而柔下。刚得其正,柔始能久;刚若攲斜,则柔必倾险。险不能止,则陷淤淖……”最后,又教他去对那轿子说句话,他听了,心里猛地一刺,不由得一阵心酸:

“占尽天下理,途穷叹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