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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他的富舜盒子递给了那母亲。

“嗨,好漂亮的面包。”她说,用刚摸过尿片的指头戳了一下。

“你吃吧,太太。”

“酒我可是不吃的。”她说,往四面看了看,以为会有人笑,“我还不知道准许自带饮食呢。这是威士忌吗?他们准许你在飞机上喝酒吗?这条丝带你要是不要,我就留下。”

“先生,飞机上不能开含酒精的饮料。”空中小姐说,“我给你保存着吧,你可以到舱门那儿领回。”

“当然,非常感谢。”莱克特博士说。

莱克特博士能够不受环境的影响。他能把它全部从脑海中赶走。电子计算机的哔哔声、鼾声、放屁声,这些东西跟他在暴力病房里所承受的地狱一样的尖叫一比,就简直算不了什么了。飞机上的座位并不比监狱里的禁锢更严格。莱克特博士像他在监狱里多次做过的那样,双眼一闭、头一仰便引退到他那记忆之宫的寂寥里逍遥去了。那里大部分地方都美妙无比。

此刻,那带着一个有着无数小房间的宫殿的金属圆筒正迎风呼啸,往东飞去。

我们曾经在卡波尼邸宅拜访过莱克特博士,现在不妨再跟着他去拜访他心灵的宫殿……

前厅是巴勒莫[102]的诺曼式[103]小教堂的前厅,质朴,美丽,看不出年代。只在地上刻有一个让人们记住终有一死的标志:骷髅头。若不是非常急于从记忆之宫里提取资料,莱克特博士一般会在前厅逗留一会儿。他此刻就在这里欣赏着小教堂。再往里面走,又深邃又复杂的便是莱克特博士为自己建造的宏大的、有明有暗的宫殿了。

这座记忆的宫殿是按古代学者熟知的一种记忆法体系建造的,其中储存了历经劫难从汪达尔人[104]焚书的黑暗时代遗留的许多资料。像他以前的学者一样,莱克特博士把渊博的知识按内容分类,存放在他那无数个小房间里。但是跟古人不相同的是,莱克特博士的记忆之宫另有一种用处:他有时就在宫里居住。他曾在那里的精美收藏品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时他的身体被捆缚,躺在暴力病房里,尖叫和呐喊有如地狱的竖琴震得铁栅栏嗡嗡地响。

莱克特博士的宫殿即使用中世纪的标准来看也够得上巨大宏伟。若用可见可闻的世界作比,其宏大与复杂当不亚于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珀宫[105]。

他心灵中迅疾的芒鞋从前庭进入了季节的大厅,我们赶上了他。那宫殿是按照凯奥斯岛的西摩尼得斯[106]所发现、四百年后又按西塞罗[107]所阐述的规律建造的。它空旷、高峻,所陈列的物品与画面生动、醒目,有时也惊人、荒唐,却大都美丽。陈列品间隔适中,照明得体,有如大博物馆,但是墙壁的颜色却不是博物馆常用的中性色。像乔托一样,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心灵的墙壁上画满了壁画。

他在宫殿里逍遥时决心找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家庭住址,但他并不匆忙,因此便在巨大的楼梯下停住了脚步。那里有瑞雅伽的青铜雕塑,这些伟大的青铜战士被判定为菲迪亚斯[108]的作品,是到了我们的时代才从海底被打捞出来的。它们是一大片壁画空间的中心,荷马和索福克勒斯[109]的故事都可以从它们身上展开。

莱克特博士若是愿意,可以让那些青铜雕像讲讲墨勒阿革洛斯[110]的故事,但是他今天只想看看。

无数间密室,若干英里的走廊,每间密室的每个物品上都附着上百个事实,是一个愉快的喘息之处,静候着莱克特博士,他只要想去就可以往那儿引退。

但是我们只在一个方面跟博士有共同的感受:危险在我们心灵和头脑的拱顶下等待着我们。并非所有的密室都那么可爱,那么明亮和高大。心灵的地板上有洞,有如中世纪地牢的地板——那发臭的、为了忘却而命名的地牢,整石凿出来的罐子样的牢房,顶上盖着石门。无论什么东西也无法静悄悄地从那里逃出去,这让我们感到宽慰。地震来了,看守人受贿了,或是回忆的火花点燃了令人憎恶的瓦斯,禁锢多年的东西便飞出来,获得自由,随时会在痛苦中爆炸,迫使我们铤而走险……

他用矫健轻快的步伐沿着自己建造的走廊大踏步走着,走廊建造得阴森而神奇。我们随着他走过了栀子的馨香,伟大的雕塑作品和画幅的光彩都向我们逼来。

他的路线绕过右边,经过了普林尼[111]的胸像,上了台阶,来到演讲厅。演讲厅的两面按固定的顺序排列着雕塑和绘画,排列方式一如西塞罗的建议:间距宽大,照明良好。

啊……右门边第三个壁龛里主要是一幅圣弗兰西斯用蛾子喂椋鸟[112]的画。画前地上是以下的场景,由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彩塑构成:

阿灵顿国家公墓里的一次游行,三十三岁的耶稣[113]领头,开着一部1927年的T型福特卡车,那是部铁皮廉价车,J.埃德加·胡佛[114]穿着芭蕾舞短裙站在卡车底座上,向看不见的人群招着手。克拉丽丝·史达琳扛着一支0.38埃菲尔德式步枪跟在他身后。

莱克特博士似乎因为看见史达琳而极为高兴。很久以前他在弗吉尼亚大学的同学会找到了史达琳的家庭地址,便把它藏在了这幅画里,现在为了自己高兴,便召唤出了史达琳住处的街道名和门牌号:

阿灵顿市廷德尔路3327号,VA22308

莱克特博士可以以超自然的速度在他记忆之宫的巨大厅堂里走动。以他反应之迅速,力气之巨大,心灵之敏锐,在物质世界里虽可以应付自如,但进入了他心灵的某些地方时却不安全,西塞罗关于秩序井然的空间与光明的逻辑规律在那儿并不适用……

他决定去访问古代的纺织品收藏。为了给梅森·韦尔热写信,他想

去查一查奥维德[115]的一篇谈附着在纺织物表面的香油的文字。

他向纺织机和纺织品大厅走去。

在747飞机的世界里,莱克特博士的头紧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飞机因气流而起伏,他的头也随之而起伏。

座位那头的婴儿吃完了那瓶奶,还没有入睡,脸却涨红了,母亲觉得那小身子在毛毯下绷紧了,又松弛了。不用问也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不愿意把手指伸进尿布里。前面一排有人叫道:“倒——霉!”

飞机那陈旧的体操房臭味中又加进了一层臭味。坐在莱克特博士身边的小孩子对婴儿那一套已经习以为常,继续吃着富舜公司的午餐。

记忆之宫底层的石牢房的石盖飞了起来,地牢张大嘴喷出一股熏人的奇臭。

莱克特博士的父母叫大炮和机关枪打死了。他们的庄园里那广袤的森林满目疮痍。只有少量的动物勉强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