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0页)

珀西想要带枪去逮兔子。他们都会射击,这算是个让他们痴迷的家庭娱乐活动。父亲当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因为在周日射猎是不合规矩的。珀西大失所望,但还是顺从了。他虽然劣迹斑斑,但毕竟还没到胆敢公然违抗父亲的年纪。

玛格丽特喜爱弟弟的机灵顽皮。他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一缕阳光。她常常希望自己能像珀西那样拿父亲开涮,在背地里取笑他,但每次她都会气到笑不出来。

他们到家后,看见一个光着脚的女仆正在大厅里浇花,全都吓了一跳。父亲不认识她,粗鲁地质问道:“你是谁?”

母亲用她柔软的美国口音说:“她叫詹金斯,这周刚开始工作。”

女孩屈膝行礼。

父亲说:“那她见鬼的鞋子去哪儿了?”

女孩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然后用谴责的眼神瞥了一眼珀西。“请原谅,主人。是艾斯利勋爵。”珀西的贵族头衔是艾利斯勋爵,“他跟我说,客厅女仆必须在周日赤足以示尊重。”

母亲叹了口气,父亲则恼怒地哼了一下。玛格丽特却忍不住想笑。告诉新来的佣人编造出来的规矩是珀西最爱玩的把戏,他可以有板有眼地讲述最荒诞的事情,而奥森福德家族的古怪名声在外,无论有多荒唐别人都会信以为真的。

珀西总能让玛格丽特开心,但现在她又不禁为光脚在大厅里站着的可怜女仆感到抱歉。

“去把鞋子穿上。”母亲说道。

玛格丽特加了句:“以后别再相信艾斯利勋爵的话了。”

他们摘下帽子走进起居室。玛格丽特揪起珀西的头发,低声呵斥他:“这么做太不厚道了。”珀西却咧嘴一笑,他简直无可救药。有一次他告诉牧师说,父亲晚上犯心脏病死了,全村上下都开始哀悼,直到后来大家才发现这是场恶作剧。

父亲打开收音机,这才听到消息:“英国已向德国宣战。”

一股狂喜涌上玛格丽特心头,那种兴奋感仿佛像在高速驾驶,又像是爬到了大树的最顶端。她不需要再为开战与否苦苦纠结了:悲剧、苦难、伤害和失去亲人的悲痛都是无可避免的,木已成舟,能做的唯有战斗。这想法令她心跳加速。所有一切都会改头换面,社会旧俗将被摒弃,妇女将会加入抗争的行列,阶级桎梏也会被打破,每个人都要并肩作战。她将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们要同害死可怜的伊安和其他千千万万优秀青年的法西斯战斗。玛格丽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报复心重的人,但她一想到纳粹就义愤难平。这种感觉陌生、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父亲大发雷霆。他本来就又胖又红的脸仿佛要爆炸一般。“该死的张伯伦!”他说,“让这卑鄙的家伙见鬼去吧!”

“艾杰伦,注意点。”母亲责备他说话不知节制。

父亲原本是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创始人之一。那个时候的他和现在大不一样:年轻的他容貌俊美、身材修长、个性温和、充满魅力,赢得了人们的忠诚和信任。他写过一本饱受争议的书,名叫《杂种人:人种污染的威胁》。书中论述了白人是如何与犹太人、亚洲人、东欧人甚至是黑鬼通婚,让文明走上下坡路的。他还和希特勒通过信。他相信希特勒是继拿破仑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家。那时每逢周末他都会在家里举办盛大的派对,邀请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政客,有时会有外国政治家,有一回甚至连国王都来到了这个终生难忘的场合。他们的讨论持续到深夜,管家将地窖里的白兰地一批批往上搬,男仆们则在门厅里打起哈欠来。整个大萧条时期,父亲都在等候国家的召唤,临危受命出任首相,拯救国家经济。但是这样的召唤始终没有来临。周末的派对越办越少,规模越来越小,尊贵的客人们想方设法切断自己和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关系,大失所望的父亲则日渐消沉。他的魅力随着自信一起离开了他,英俊的相貌也被怨愤、厌倦和酗酒给毁了。他从来就没什么真才实学,玛格丽特读过他的书,她震惊地发现,此书不光内容错误百出,而且观点非常愚蠢。

近几年,他的政治纲领已经萎缩成一个执念,英德两国应该联合起来对付苏联。他给杂志发文章、给报纸写信,还利用难得参加政治集会及大学辩论的机会发表自己的观点。欧洲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他的想法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他却依然固执己见。如今英国终于向德国宣战,他的希望终于破碎了。玛格丽特发觉,自己躁乱不安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可怜他。

“英德两国自相残杀,只会让欧洲沦为无神论共产主义者的天下。”他说。

父亲提起无神论,便让玛格丽特想起自己被迫去教堂的事,她说:“无所谓,我就是无神论者。”

母亲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忍不住笑了,伊丽莎白却快哭了,她说:“你怎么能笑得出来?这明明是个天大的悲剧!”

伊丽莎白是个极端的纳粹仰慕者。她会说德语——她们俩都会,这得谢谢那个待得最久的德国家庭女教师——还去过柏林几次,曾两次同元首本人共进晚餐。玛格丽特怀疑纳粹实际上就是一群喜欢沉浸在英国贵族认可中的谄媚小人。

玛格丽特转身对伊丽莎白说:“是时候站起来教训那些恃强凌弱的暴徒了。”

“他们不是暴徒。”伊丽莎白愤慨道,“他们是骄傲、坚强、血统纯粹的雅利安人,我们国家和他们宣战是个悲剧。父亲说得对——白人将要自相残杀了,世界就要成为杂种人和犹太人的了。”

玛格丽特无法容忍这种胡言乱语,她怫然顶撞回去:“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

父亲竖起一根手指:“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以他们自己的立场而言。”

“然而他们却在——在你们法西斯铁蹄的蹂躏下!”她差点儿就说出“你们卑鄙下流的体制里”了,但忽然感到有些害怕,话到嘴边,没说出口——激怒父亲实在是太危险了。

伊丽莎白说:“而在你那布尔什维克体系里,只会让犹太人爬到我们头顶!”

“我不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我信的是社会主义。”

珀西模仿着母亲的音调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又不由得笑出声来,笑声再一次激怒了姐姐。伊丽莎白苦涩地说:“你就是想摧毁一切精致纯粹的东西,然后再一笑置之。”

这话本不值得反驳,但是玛格丽特还是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她转向父亲说:“好吧,不管怎样,在内维尔·张伯伦的问题上我和你意见一致。他纵容法西斯占领西班牙,把我们的军事地位弄得非常被动。现在我们东西两侧都有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