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案 什刹海赶车走马 洋车夫卧虎藏龙(第4/5页)

脑袋后头“啪”的一声,黑风衣开枪了。我拉上车篷,埋下身子,郎少鹏疯了一样往前奔,车灯都摇灭了。后头继续开枪,黑风衣越来越近,自行车轮子在土路上震得咯噔咯噔响。我扶紧车座,继续猫着腰,后悔出门没带上枪。郎少鹏敞开了棉袄,露出肩膀上的白肉,背上头上都冒着热气,喉咙里呜呜直响,手脚全没了章法,车左右上下摇来晃去,一味往前冲着。

我对郎少鹏大声喊:“你停一步,我下来跑!”他不说话,使劲摇头,继续跑。跑了有十分钟,我听见自行车跟得越来越远,叫他慢下来。他还是像没听见,继续往前冲,直到眼前出现了几个透着光的胡同,脚底才慢下来,转身把车拉进了胡同,一头撞进一个敞着门的院子。

车一停住,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跳下车,扶着不让他躺下。院里停了四五辆破车,堂屋里出来个人,是白天拐车的小光头。一看见我,小光头抄起墙根儿靠着的一把砍刀就冲过来,我伸手抓住他手腕,卸下砍刀,一脚踹翻了他。我掏出一块钱丢给他,说:“先别问,赶紧弄碗温水。”

小光头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捡起钱,没说话,爬起来回屋端了碗水出来。

郎少鹏脸色发白,头发眉毛上都挂着冰珠儿,一碗水慢慢送下去,身上有了劲儿,咳了一阵子,说出话来:“这回算是活动开了,拉一年车腿脚没这么舒展过。”

我见他没啥事,叫小光头过来,说:“有人抢这车,你要能揽下这事儿,车算你的。”

小光头看看郎少鹏,说:“车不他的吗?你说了算?”

郎少鹏站起身,说:“横竖都是遭抢,不如给熟人,我知道这是刘五爷的厂,车搁这儿了,赁给我拉就行。”

小光头琢磨了一会儿,问:“有几个人?”

我说俩。

小光头说了句成,马上从屋里招呼出四五个拿家伙的,尖刀、铁棍,还有削尖的车条。我又跟他要了碗水,泼在胡同口,提了点心盒子,拽上郎少鹏躲进了胡同里。躲了大约十分钟,胡同口哐啷一声响,自行车摔在地上,院里传出一声吆喝:“偷车贼,打!”

一片混乱的脚步和打斗声,“啪啪”响了几声枪,小光头大声惨叫,院里稀里哗啦折腾了半天。响声一停,我和郎少鹏慢慢摸进院子,地上躺了一片。小光头蜷在地上捂着肚子,血淌了一地,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拿铁棍的伙计被枪打穿了肩膀,其余几个坐在地上哼唧,不知伤了哪儿。

黑风衣趴在那辆胶皮车的车座上,脖子里插着根车条,手里还握着枪,人已经死透了。

郎少鹏吓傻了眼,问我咋回事。我指了指黑风衣:“这个是车的主人。”

他“啊”了半天,说:“就是那抢银行的劫匪?”

我还没答话,胡同口又是“啪叽”一声。出门一看,几个巡警摔在地上,后头跟了俩真探子,弯着腰喘气,他们是追着黑风衣一路跑来的。

郎少鹏拉着我出东直门时,黑风衣和缎子袄打死了俩假探子,但马上被巡警围了起来,俩人抢了假探子的自行车就跑,缎子袄被巡警开枪打翻,当场抓了。黑风衣骑车跑出东直门,追着我们到了车厂。

这俩人以前都是拉晚儿的车夫(夜班车夫),拉不到钱,交不起赁车费[9],年关一到,更活不下去,就起了歹心。一个月前,俩人偷了辆新车,又抢了乘客一笔钱买枪,装扮成有钱人,干起了抢银行的勾当。

我问巡警,那俩假探子怎么回事。

“嗨,别提了,那俩人也是拉车的,去年打完仗城里一乱,盯上有钱人就绑票。”

巡警从口袋里掏出把枪,“他们就拿这玩意儿唬人,东安市场买的假枪,除了扳机是死的,跟真的一样。”

我点了根烟,又去看了看死掉的黑风衣,他身上穿的那风衣,确实和我的一样,连袖口的扣子都是一个样式,怪不得那俩绑票的认准了我。

做完笔录,我和郎少鹏慢慢走回了城里,聊了一路。我问起他老婆孩子,他低头嘿嘿笑,说没脸去接,现在车也拉不成了,更养不了家,不如算了。

我把那点心盒子递给他,说:“小年都过完了,拿着这点心,去趟丈母娘家,好好商量,来年肯定能有事做。”

他低头不说话,使劲吧嗒烟,半天才接过点心,看着我说:“金爷,十三说的是,您是好人。来年要能找个正经事,我肯定不打漂儿(无事瞎混)了。”

除夕前几天,我在家做了一堆大锅菜[10],除夕晚上,叫来戴戴、汪亮,做了一桌年夜饭。

戴戴捎来几盒守岁吃的杂拌儿[11],帮忙包了饺子,汪亮从警署弄来几瓶张裕葡萄酒,大家算是过了个团圆年。

边吃边聊,我把郎少鹏的事情讲给大家。戴戴放下筷子,说:“这俩抢银行的,我肯定见过。”

腊月初,戴戴去新世界商场买那件黑风衣时,不确定尺寸,就随便找了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人试穿,“那个男的穿了个旧袄,试了风衣还挺合身,照了半天镜子,他自己也买了一件!”

大家笑了一会儿,汪亮一拍桌子:“老金,你给郎少鹏那钱可是从钱庄银行里出来的赃物!”

我说:“这我知道,要是警署想追回,就来找我。要是不追了,这钱就是损有余,补不足。”

小宝问我,郎少鹏发现那盒子里的钱,会不会又去吃喝嫖赌?

抽了一会儿烟,我说不知道,但我相信过了年,总会变好的。

那年春节之后,金木买了辆自行车,但继续让十三拉包月,办案需要时拉他或小宝出门。

这件案子发生时,很多知识界的人士在提倡取消人力车,但并无效果。金木认为,一边坐在车上,一边说要取消,完全是瞎搞。他在后来的笔记里也写了自己的看法:

有人出钱坐车,有人拉车谋生,原本并无不妥,比抬轿子不知先进多少倍。车夫出卖体力,却并非等同牛马,是因为被社会剥夺尊严才成了牛马。问题不在人力车,而在于人的平等。

我完全同意太爷爷的说法,没有哪种工作本身是血汗牛马,利欲熏心的行业模式和无聊的食物链歧视使有些人成了牛马。

牛马当久了,得不到正常的权利和尊重,就会想有点变化,这变化往往是铤而走险。

人人铤而走险,才有了所谓的乱世。

[1]清代规定,旗人不得打工干活谋生,只许当兵、当差,且代代世袭,不论天灾人祸都能按时得收益,而且粮饷待遇高于汉人绿营部队,又不像绿营部队那样经常需要出去打仗,旗兵的月饷被称为“铁秆庄稼”,也指清代贵族吃皇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