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2/14页)

当时的哈尔滨,以铁路为界,分为道里和道外两个区域。道里主要生活的是俄国人,有十多万,另有不少日本侨民。道外的傅家甸一带,是中国人聚居区。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金木下车当晚,哈尔滨已俨然死城一座,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死去。东三省总督锡良向朝廷呈递的奏折里,称东北疫情“如水泄地,似火燎原”。

《白日新闻》总经理瞿铭麟当年的日记里说,派金木去哈尔滨,一是因为疫情严重,举世瞩目;二是因为当时负责处理疫情的是清廷外务部,而非民政部,“可见事关主权,防疫关乎黎民生死,更关乎大清版图,日俄狼心,不可不防”。

瞿铭麟托宫里熟人打点,联络到了外务部派去的人,正是伍连德——一个年仅31岁的陆军军医学堂医官。《白日新闻》想给他做期专号特刊。

金木裹紧大衣,提着皮箱下了车。月台上空无一人,一脚踩下去,积雪没到脚踝。四下张望,没见到要来接他的人。他出发前,给伍连德的助手林家瑞发了封电报,约好在车站见,但火车晚了一个多小时,恐怕林家瑞早就回去了。

伍连德(1879年3月10日-1960年1月21日),字星联,祖籍广东台山,出生于英属马来亚槟榔屿(今马来西亚槟城州),清朝及中华民国医学家、公共卫生学家、检疫与防疫事业的先驱。1935年以其“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发现了旱獭在其传播中的作用”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提名。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他顺着铁道的方向往出站口走过去。他没穿厚棉鞋,也没戴棉手套,冻成冰碴的雪灌进鞋子,提箱子的手也冻得发僵。当时,太爷爷并不知道,他走过的月台,正是两年前韩国刺客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地方。一个多月前,伍连德和林家瑞也是在这个月台下的车。

伍连德是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的侨民,连中文都讲不好。他在自传里说,自己是临危受命,刚刚接到外务部任务时,“当时并未预料到那是去彻底扑灭一场可怕的大陆性肺鼠疫的大流行[4]”。

就像伍连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金木也不知道,这趟东北之行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走出火车站,积雪映着月光,一片亮堂。金木站了一会儿,琢磨要不要继续等等。他拎起皮箱,点了根烟卷,大口抽着。皮箱里装着衣服、相机、纸笔和两卷书——刘铁云的《老残游记》。这两卷书,是他的宝贝。他曾在笔记中写道:“多年来,每远游,辄以铁云先生《老残》二卷傍身。”

车站对面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跟着闪出个人影,踉跄着朝车站跑来。金木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后头亮起两道手电灯光。打手电追来的是俩警察,戴着口罩,大声喊着“回来”,声音粗闷。

跑来那人眼看要栽倒。金木问,怎么了?跑上前去迎他。后头的警察大喊:“别碰他,别碰!”

金木脚下一停,那人倒进雪地里,扑出个人形,哎哟叫了一声,蜷起身子猛咳起来。几口血喷在地上,黑红。他翻了个身,两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前爬。他左胳膊的棉袄袖子上,缝了块蓝色的布片。

一个警察赶上来,从腰里掏出根绳子,把那人就地捆了。捆完,起身撤了老远,背过身去使劲喘,嘴里骂个不停。

金木正要问,后头那警察一把拉他到路边,“怎么回事?这人染上了!你找死——你口罩呢?”

金木又一愣,没说话。警察拿手电一照,地上那人脸色黑紫,嘴巴鼻子里都冒出血,雪地被浸黑了一大片。

那俩警察,都穿着绿色的警服,戴着大檐帽。这是光绪皇帝临死前批准的新式警察服装,按照西方样式设计的。他们的警服袖子上,也都缝着块蓝布片。

这时,马路对面一阵马蹄声,冲来一辆马车,转眼到了跟前。马车一边坐着车把式,一边坐着个瘦瘦的年轻人。两人都戴着皮毡帽,脸上蒙着口罩。马车没停稳,年轻人就跳了下来。他看也没看地上那人,就对警察说:“裹起来拉走,别碰他。”

这人说话鼻音很重,广东口音。他看了看金木,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罩来,“金记者?快戴上口罩。”说完,他走上前,帮金木戴上纱棉做的口罩,“这人病发了,傍晚从病院跑了出来。”

两名警察从马车上拉出条破毯子,小心地裹在那人身上。那人一动不动,从毯子底下伸出只手,在雪里抓了几下,不动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林家瑞,陆军军医学堂的学生,一个月前随伍连德从天津赶来。他看了看死掉的病人,叹了口气,“直接拉坟地吧,能找到棺材就殓了。”说完,又叫来另一个警察,“一定记得,把他家里人都送去隔离,今晚就送。”

伍连德发明的棉纱口罩,采用普通外科纱布制成,佩戴方法和现在流行的口罩基本相同

警察把尸体裹好,丢在马车上。车把式扬鞭吆喝,赶车走了。两名警察跟林家瑞招呼了一声,举着手电往黑处扫了扫,也走了。

这就是我太爷爷——《白日新闻》记者金木到哈尔滨头一个晚上遇见的事儿:目睹一个鼠疫病人死掉。

林家瑞摘下毡帽,头上冒出热气。他梳了个分头,没留辫子。金木一笑,指了指自己脑袋,他和当时很多留日学生一样,也剪了辫子,留着平头。

林家瑞又解开口罩,抹了抹胡子上的汗,重重呼了几口气,又重新系上。他接过金木的行李,指了指对面。两人穿过空荡的马路,往火车站对面的格兰德旅馆(Grand Hotel)走去。金木的房间早就安排好了。

那辆马车,原是要接金木去傅家甸的。他6点多就在车站等着,没等到金木,却听说防疫区出了事,有病人跑了出来。

当时的傅家甸,已经是由军队内外看守的封锁区,与外界断绝了来往,出入都要严格检查。伍连德又把封锁区隔离成四个区,每个区由一名朝廷的高级医官负责,配有助理、医学生和受过防疫训练的杂役和警察。这是伍连德独创的隔离防疫措施。从那之后的一百年里,中国的传染病防疫都在沿用这个方法。

刚到哈尔滨时,伍连德去了趟俄国传染病院,那里是集中收容治疗鼠疫病人的地方。他在自传中说,那是一次令人尴尬的探访,又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传染病房里的医生竟然没有戴口罩。在伍连德看来,这是一种盲目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