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绣衣金鸷(第3/4页)

急行二百多里路,远远望见长安,硃安世折向东北,来到便门桥。

这便门桥斜跨渭水,西接茂陵,东到长安。茂陵乃当今天子陵寝,天子登基第二年开始置邑兴建。这些年先后有六万户豪门富室被迁移到茂陵,这里便成为天下第一等富庶云集之处。为便于车马通行,渭水之上修建了这便门桥,可谓繁华咽喉。桥两岸市肆鳞次、宅宇栉比。

硃安世远远看到桥头有兵卒把守,便将马藏在岸边柳林僻静处,拔刀砍了些枯枝,扎作一捆柴,又抓了把土抹脏了脸,背着柴低头走过桥去,桥上人来车往,他一身农服,灰头土脸,兵卫连看都未看一眼。

上到桥头,举目一望,他的旧宅就在桥下大街几百步外,远远看到院中那棵老槐树树顶,树叶已经尽黄,落了大半,他心里一荡,不由得怔住。

他自幼东飘西荡,直到娶了郦袖,在茂陵安了家,才算过了几年安适日子。尤其是儿子出世后,一家三口何等喜乐?若是安安分分,他们今天该照旧住在这里,照旧安闲度日。然而,他生来就如一匹野马,耐不得拘管,更加之心里始终积着一股愤郁,最见不得以强凌弱、欺压良善,而这等不平之事满眼皆是,让他无法坐视。

现在尚未找见郦袖母子,他又惹了大祸,还牵连到老友,另得设法救驩儿那孩子……嗐!我这死性就是改不掉!

他叹口气,不能再想,拇指在唇髭上狠狠一划,下了桥,绕至后街,到一宅院后门,轻敲门环,里面一个小童开了门。

硃安世一步抢入院中,随手掩门,扔下柴捆,低声问小童:“你家主人可在?”

小童惶惶点头。

硃安世忙说:“快叫他来!”

小童跑进屋中,片刻,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是硃安世故友郭公仲。

郭公仲见到硃安世,大惊:“你?”

硃安世顾不得解释:“官府要捕拿樊仲子,你快去长安传信,让他速速躲避!”

“为何?”

硃安世叹口气“时间紧急,不容细说。你马上动身,快去长安!务必务必!我也就此告别。他日若能重聚,再细说。”

“好!”

郭公仲转身去马厩,硃安世开门窥探,见左右无人,便快步出巷,望见桥头才放慢脚步,缓步上桥。

走到桥中央,他忍不住又回头向旧宅望去。

他最后一次见儿子,就是在这桥上。

那天清早,他去长安办事,儿子闹着要跟他一起去,哄了半天,最后答应给儿子买个漆虎,儿子才挂着泪珠,嘟着嘴答应了。上了便门桥,他一回头,浅浅晨雾间,依稀见儿子小小身影,竟仍立在门边,望着他……

分别已近四年,这一幕像是刻在了心里,时常会想起,只要想起,心里便是一阵翻涌。

他行刺天子刘彘,本来恐怕已经成功,那日正是猛然想到了这一幕,才顿时丧了心气。

当时,眼看刘彘骑游就要结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手将缰绳分开,分别攥紧,心一横,正要转身动手,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喊:“父皇!”

硃安世心底一颤,手一松,缰绳几乎掉落在地。

那声音清亮细嫩,在一派肃穆中格外鲜明悦耳。是一个小童,站在下马锦塌边,大约三、四岁,穿着小小锦袍,戴着小小冠儿,应该是小皇子。他睁大眼睛望着刘彘笑,模样乖觉可爱。

硃安世立时想起自家儿子,他最后一次在便门桥上远远望见儿子,儿子就是这么大。

“髆儿!”刘彘在马上笑道:“抱他过来!”

黄门听命,忙抱起小皇子奔到马前,刘彘俯身抱起小皇子,放到自己身前,命道:“再走一小圈儿!”

硃安世照吩咐继续牵着马走,听着刘彘在马上笑语慈和,逗小皇子说话,威严肃杀之气忽然消散,纯然变作一个老年得子的慈父。

硃安世心中大为诧异:他竟也是个人?竟也有父子之情?

诧异之余,恨意也随之顿减,听着他们父子说笑,他心中一阵酸涩。

他以为自己早已想好,这机会千载难逢,只能狠心抛下妻儿。然而那一刻,想到将与妻儿永诀,心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狠命将他揪住,既暖又痛,根本无法斩断。

抛下世间最爱,一偿心中之恨,值得吗?

反复犹豫,一小圈又已走完,马已行至脚塌边,几个黄门迎了上来。

硃安世只得扯住缰绳,让汗血马停下来,颓然垂手,眼睁睁看着黄门将小皇子和刘彘扶下马,护拥而去……

司马迁坐在案边,手里拿着延广所留那方帛书,又在展看诵念。

柳夫人走过来,拿起火石火镰,打火点着油灯。

司马迁纳闷:“大白天,点什么灯?”

柳夫人并不说话,伸手从司马迁手中一把抽过那方白帛,凑在灯焰上,白帛顿时燃着,等司马迁去夺时,只剩了焦黑一角。

司马迁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夫人抬头直视丈夫,问道:“你因耿直木讷,屡屡得罪上司同僚,常年不得升迁,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不解,摇头说:“没有。你忽然问这话做什么?”

柳夫人不答,又问:“你私自著史,只求实录,文无避讳,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更加疑惑,又摇摇头。

柳夫人叹口气,道:“你耿直,我不劝你,因为我知这是你天生脾性,而且忠直待人本是君子应有之格,人不喜你,并非你之过;你不得升迁,我从不忧虑,富贵浮云,何须强求?况且仕途险恶,职卑位闲,正可避祸;你私自著史,我日夜担心,只怕被外人得知,你那几十卷文章随手一翻,到处皆是罪证,我却不敢劝阻,也不当劝阻。一来这是继承父志、发扬祖业,二来是你满腹才华,正当其用。人谁不死?哪怕因此获罪,也是死得其值。但眼下这件事,我却必须劝阻。《论语》遗失,自有太常查办,与君何干?延广明知秘道之事,却不能替自己脱罪,反倒祸及全族。遗书给你,都不敢直言其事,设些谜语来遮掩,可见此事玄机重重、杀气森森,你区区一个太史小官,职不在此,又何必涉险?我既然嫁你为妻,要生要死,都会随你,并不敢惜命,只求夫君一件事——就算你不顾惜自己,也请顾念儿女性命……”说到此,柳夫人泣拜于地。

司马迁忙扶住妻子,心中感慨,也禁不住湿了眼眶,长叹一声道:“好,我就丢过此事,再不管它!”

话音刚落,卫真走进门来,见此情景,忙要退出,司马迁看见,问道:“什么事?”

卫真小心道:“四处打探石渠阁原来那个书监的下落,问了许多人,连他素日亲近之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