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夏天的愤怒 2010年(第4/26页)

郑敏佳没有再理他。

王秃子发现郑文浩的家门虚掩,就推开门进去。郑文浩果然在天井边磨刀。他旁边的竹篮里放着好几把磨好的杀猪刀。郑文浩是个杀猪佬,从他爷爷郑马水开始,三代人都是屠户。王秃子知道郑文浩有股蛮力,手上还有合法的武器——杀猪刀,小镇上那些欺行霸市的烂人也怕他三分。所以,只要他在家,也敢敞开家门,不怕拆迁队进来强拆,不像游武强和王秃子,成天家门紧闭。

郑文浩磨刀嚯嚯,头也没抬,说:“秃子,有甚么消息?”

王秃子说:“游武强不见了,你晓得吗?”

郑文浩说:“听说了,不过,别大惊小怪。老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历来神出鬼没的,过两天就回来了。”

王秃子说:“我担心——”

郑文浩笑了笑:“担心什么?难道他们还敢杀人?没有王法了!”

王秃子说:“现在有些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郑文浩冷笑道:“那就让他们问问我手中的杀猪刀愿意不愿意!”

王秃子说:“我们还是要提防呀。”

郑文浩说:“我晓得。”

王秃子说:“实在不行,我看还是找找刘西林吧,无论如何,我们对他都有恩,他应该不会完全的忘本了吧。”

郑文浩说:“以前,他当我是兄弟,我也认他这个兄弟,现在不是了,什么也不是了。他不会保护我们的,官官相护,他只会帮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我们算什么?。他当他的派出所所长,我杀我的猪,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他讲过,不要插手拆迁的事情,如果他也来逼我们,那我只有用杀猪刀和他相见,我不怕他有枪。要我去找他说情,办不到,我死也不会去求他,他忘不忘本是他自己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当初大家帮助他,也没有图他什么,也没有希望他日后要报恩。秃子,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再提,我和你翻脸。”

王秃子说:“好,好,我不提,不提。”

4

一丝风都没有,夜闷热而又漆黑。

刘西林看了一会书,关了灯,躺在床上,想给妻子赵颖打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前些日子,女儿感冒发烧。拿起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刘西林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眼睛。妻子也许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住了,她经常这样,刘西林不在家,她喜欢回娘家住。刘西林的岳父是县公安局的前任局长,在汀州城的北山下有幢别墅,老两口就赵颖这么一个女儿,也希望她们回去,热闹些。刘西林却很怕到那别墅里去,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他曾经想让岳父和现任公安局长说说,把自己调回城里去,哪怕是当个普通警察也可以,他实在不想在唐镇呆下去。岳父脸色冷峻说:“你这个派出所在也来之不易,好好干几年,对以后发展有利,你回城干什么?”刘西林说:“你老人家知道我的出身,呆在唐镇,工作不好开展,在很多事情上,我无法面对唐镇人,总觉得对不住他们。”岳父冷冷地说:“没出息!”然后就不理他了。刘西林十分无奈,就连妻子也不理解他,有时甚至冷嘲热讽,他真后悔和她结婚。

躺了会,他又从床上爬起来。

穿上衣服,从枕头底下把枪别在腰里,拿着手电出了宿舍门。站在镇政府院里,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不用考虑,那一定是李飞跃在打麻将。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宝马轿车,刘西林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郑怀玉。郑怀玉是老中医郑雨山的儿子,早些年在厦门一带混,也不清楚靠什么发了财,前两年回汀州,把县中医院收购了,现在又捣鼓唐镇房地产,那半边街的房子就是他拆的。刘西林是个孤儿,唐镇人的百家饭把他养大,还供他上了警官大学。按理说,郑怀玉家对他也有恩,年少时得过一次大病,差点一命归西,是郑雨山的妙手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他对郑怀玉一直没有好感,就像对李飞跃一样。刘西林发现李飞跃他们总在某些大众场合说他是他们的人,造成他和普通大众的对立,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人在做,天在看,刘西林想,只求问心无愧,其他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心里话,他还是担心游武强那三个钉子户的安危。

恰恰是这三个钉子户,是他恩人里的重中之重。

刘西林不可能忘记他们曾经给过他的温暖和爱护。

他出了镇政府大院的门,打着手电朝镇街上走去。

一条黄狗跟在他后面。

他回转身,用手电照了照黄狗。黄狗吐着舌头,眼中仿佛在流泪。黄狗朝他摇着尾巴,呜咽。刘西林认出了是游武强养的那条狗。他想对黄狗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往前走,黄狗还是跟在他身后。

唐镇小街上没有路灯,原来有的,拆迁后就没有了,据说等建设好了会有。

刘西林站在游武强的房前,心里突然特别难过。

他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是个寒冬,天下下着雨夹雪,一个50多岁的汉子,走进了破败的土地庙。土地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神龛底下,瑟瑟发抖。满脸脏污的孩子惊恐地注视这个不速之客,他脸上的刀疤令人恐惧。孩子企图站起来躲避,却双腿发软,无力挪动。刀疤汉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孩子,别怕,我不是坏人。”孩子微弱地说:“我,我饿——”刀疤汉子抱起孩子,走出了庙门。冽风呼啸,天寒地冻,孩子在刀疤汉子怀里感觉到了温暖,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刀疤汉子把他抱回了家,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说:“孩子,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刀疤汉子在唐镇的小街上游荡,夜已深,唐镇一片寂静,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好不容易,他发现有家人门缝里漏出了亮光。他赶紧跑过去,敲门。“谁呀——”里面一个男人说。刀疤汉子说:“秃子,快开门,冻死人了。”王秃子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想干什么呀。”刀疤汉子说:“少啰嗦,快给老子开门。”门开了,王秃子说:“快进来。”刀疤汉子闪了进去,闻到了一股香味。刀疤汉子笑了:“秃子,就知道你在煮东西吃。”王秃子说:“唉,我八辈子才做一次夜宵,就被你发现了,真倒霉。”刀疤汉子来到厨房,看到锅里漂浮着一个个饱满的芋子饺,说:“秃子,你哪来的这么好的东西?”王秃子说:“一个亲戚办喜事,我没有去,托老婆带了点回来。晚上饿慌了,就起来煮了吃。”刀疤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盛了一大碗,端着就跑。王秃子哀叫:“土匪呀,我碰到土匪了呀——”刀疤汉子把那碗热气腾腾的芋子饺端到床边,说:“孩子,起来吃吧。”孩子惊喜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