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2/29页)

三癞子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响动。

三癞子又敲了敲门,加重了力量。

郑马水在里面说:“谁呀?”

三癞子说:“是我,三癞子——”

郑马水说:“甚么事?”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开门,我进去说,是要紧事。”

郑马水说:“有甚鸟事,神鬼兮兮的。”

三癞子说:“快开门吧,真的是要紧事。”

郑马水开了门,身穿灰色长衫的三癞子钻了进去。郑马水关上门,没好气地说:“贼眉鼠眼的,穿上长衫也不是宋画师。”三癞子讪笑道:“没和宋画师比,我又怎么能和他比呢,他是我师傅呀。”郑马水阴沉着脸说:“别耍嘴皮子了,有甚鸟事,赶快说吧,老子还要困觉。”三癞子说:“你也困觉呀。”郑马水说:“屁话,这日子不在家困觉,还能怎么过?整个唐镇乌烟瘴气的,还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甚么事,快说吧,不说就滚。”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游武强回来了。”

郑马水轻描淡写地说:“他回来关我鸟事。”

三癞子说:“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郑马水说:“甚么关系。”

三癞子说:“你现在是甚么身份,游武强是甚么身份,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是个兵痞,现在解放了,他回来干什么?土改工作队的张队长说过,要警惕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攻倒算。如果游武强回来闹出点甚么事情,你这个农协委员也难保哪。”

郑马水变了脸色:“三癞子,你真的变了样,有觉悟了哇,让我刮目相看。游武强现在哪里?”

三癞子说:“我看他进了张少冰的棺材店。”

郑马水说:“走,去看看。”

三癞子说:“就你一个人去?”

郑马水说:“是呀,现在是谁的天下,我还怕他?”

三癞子说:“也对,也对,不过,你还是把杀猪刀带上吧,他要是动起武来,你还可以抵挡一下,游武强可是狠角色。”

郑马水说:“笑话,我还用杀猪刀?杀猪刀都生锈了。走吧,少啰嗦,你以前话没有这么多的,现在怎么回事,舌头长长了?”

三癞子跟在郑马水身后,像条哈巴狗。

快到张少冰棺材店店门口时,三癞子突然捂住肚子,嗷嗷叫起来。郑马水回过头说:“三癞子,你染上麻风病了?”三癞子龇牙咧嘴地说:“不是,不是,有点闹肚子。”郑马水说:“闹肚子还不去屙,叫唤个鸟。”三癞子直起身说:“我去,我去——”说着,飞快地往尿屎巷奔去。

郑马水摇了摇头,说:“烂泥还是糊不上墙。”

三癞子钻进一间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过了会,他估摸郑马水走远了,才哼着小曲,站起来,走出臭气熏天的茅厕。

3

张少冰想起几年前的梦境: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右手握着生锈的刺刀,左手提着血衣,面目模糊地站在他床前……

如今,游武强站在他面前,张少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游武强哈哈大笑。

张少冰听到他爽朗而略带邪性的大笑,有隔世之感,他都已经忘记了游武强的笑声。张少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昔日好友,眼睛湿了,说:“武强,你真的还活着?”

游武强说:“废话,我死了还能站在你面前吗?我还没有活够呢,干他老姆,别处没有你做的棺材,我怎么死,死也要死在唐镇,躺在兄弟亲手做的棺材里面,才安稳哪!”

张少冰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耳光清脆响亮。

游武强笑着说:“实在,真实在。兄弟,再来一下。”

张少冰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激动地说:“武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要再走了。”

游武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唐镇了。”

张少冰刚刚还激动的神色顷刻暗淡下来,说:“武强,其实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游武强说:“为甚么?”

张少冰说:“现在的唐镇不干净呀,到处都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笑笑:“兄弟多虑了,我听说过唐镇的情况,我不怕,就是染上麻风病,那又能怎么样,死都不怕,还有甚么可怕的。你说现在唐镇不干净,那我问你,唐镇甚么时候干净过?”

张少冰说:“说得也是,唐镇从来没有干净过。”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棺材店外,有人在叫:“哎哟,哎哟——”

好管闲事的游武强走出店门。

张少冰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对于游武强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游武强看到一个拄着拐棍的麻风病人躲在棺材店旁边的街角,发出惨痛的叫声,溃烂的眼睛哀怨而又惊惶。有个年轻人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用石块砸他。石块落在麻风病人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个年轻人中等身材,干瘦,却十分有劲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的黑色粗布衣裳,赤着脚。他边用石块砸麻风病人,边恶声恶气地骂:“死麻风佬,打死你,打死你——”游武强多年在外,不知道他是谁。不管此人是谁,游武强见他欺负人,心里就燃烧起了怒火。他吼叫了声:“干你老姆。”然后像只豹子,朝那干瘦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张少冰无法阻止游武强,只能朝那年轻人喊叫:“王春发,快跑,武强会打死你的——”

王春生愣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逃,就被游武强扑倒在地。

游武强抡起石头般坚硬的老拳,往王春发的头脸上砸。

突如其来的暴揍,王春发懵了,几拳击打得他头青脸肿,过了会,才嗷嗷叫唤起来。

张少冰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游武强,游武强说:“你放开我,我打死这个恃强欺弱的狗东西。”

麻风病人见状,拄着拐棍,一瘸一瘸地走了。

郑马水刚刚走过来,就看到了游武强打人的这一幕,他大声地说:“谁在那里撒野,也不看看现在是甚么世道,还随便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