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胡喜来说:“有这样的事情?红毛鬼就一个人传教?”

外乡人点了点头:“就一个人。”

胡喜来说:“这个红毛鬼胆子够大的。他不怕土匪什么的?”

外乡人说:“不怕。好像听传闻说,有一回,红毛鬼还真碰到了土匪。土匪把他捉去后不久,就把他放了,还送给他不少铜钱做盘缠。”

胡喜来吃惊地问:“为甚?”

外乡人说:“据说,那些土匪也信了他的教。”

胡喜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还真邪了!”

外乡人哈哈一笑:“你看,你看,说着说着,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光了,快去给我煮芋饺吧!”

胡喜来也笑笑:“还是你们见识广,晓得这么多事情。”

说完,他就去煮芋饺了。

冬子没有告诉姐姐李红棠,就在舅舅游秤砣离开他们家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梦。冬子梦见游秤砣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骑着一匹竹子扎的白纸糊成的马飞上了天。他一直不明白那轻盈的纸马怎么能够承受舅舅那粗壮的身体。那纸马他只在专卖死人用品的寿店里看到过。自从那个晚上后,冬子一每次经过寿店时,就会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店里的一匹纸马上,幻想着它飞起来。这时,寿店的主人李驼子就会走出店门,笑着对他说:“冬子,你快走吧,不要看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你能玩的。”李驼子是个驼背,他的背上压着一团高高隆起的死肉,他一生未娶,靠做死人用品为生。他的手艺出奇的好,据说是无师自通,他扎的纸人纸马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样。冬子听了他的话,就会默默离开,他会突发奇想,李驼子会不会在某天骑着自己扎的纸马飞走?

冬子家的晚稻收割完的第二天早上,他们家里充满了谷子的香味。晚稻收成了,冬子知道,姐姐李红棠又要开始四处去寻找母亲了,她要到离唐镇更远的山里和村落去寻找母亲。收割晚稻的这几天里,稻田里都没有出现父亲李慈林的影子,他还是行踪诡秘,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事情。李慈林还是叫了几个人还帮助他们收割晚稻。

这天早晨,晴朗。从天井上可以看到瓦蓝的天,还可以闻到清新的露水味儿。李慈林又是一夜未归,李红棠把冬子叫起来吃过早饭,就准备出发去寻找母亲。李红棠摸着弟弟的头说:“冬子,你要乖乖的,莫要乱跑,午饭也给你做好了,到时你自己热热吃。等着我归家来。”冬子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脸色苍白的姐姐头上有了一绺白发。那绺白发刀子般刺进了冬子的心脏,疼痛不已,姐姐才十七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他想告诉秀美的姐姐,可他说不出口,他要说出口,对姐姐无疑又是一种伤害,残忍的伤害。

李红棠正要出门,门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满头大汗的少年,他冲李红棠哭叫道:“阿姐,我爹他,他——”

来人是游秤砣的儿子游木松。

李红棠心里一沉,明白大事不好,但她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木松,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游木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爹,我爹他,他走了——”

李红棠明白了游木松是来报丧的,听完他的话,李红棠一口气憋不过来,就昏倒在地。冬子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舅舅是不是骑着那匹纸马飞走的。游木松蹲下来,一手抱起李红棠,一手掐住她的人中,口里悲伤地说:“阿姐,阿姐,你醒醒呀,阿姐——”

……

冬子满脸哀伤,沉默地经过阿宝家门口时,阿宝看见了他。此时,他眼中根本就没有阿宝,阿宝跟在他的身后说:“冬子,你莫要难过哇,我晓得你舅舅死了。”

冬子没有说话,他懒得说话。

阿宝又说:“冬子,你晓得吗,我也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冬子继续往前走着,他心想,舅舅不是死了,而是骑着漂亮的纸马飞走了。总有一天,他还会骑着白色的纸马回来的。他的心里酸酸的,泪眼迷蒙。跟在他身后的阿宝也哭了,抽抽哒哒地哭。路人都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们,有心软的女人也情不自禁地抹泪。

冬子来到了李驼子寿店的门口,站在那里,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店里的那匹纸马。李驼子走了出来,轻声地问冬子:“冬子,你要什么呢?”冬子手指了指那匹纸马,哽咽地说:“驼子大伯,你能把纸马给我吗?”李驼子慈祥地说:“冬子,想拿走就拿走吧。”冬子说:“驼子大伯,可是我现在没有钱给你。”李驼子转身走进店里,取出了纸马,走回到冬子的面前:“冬子,难得你一片孝心,你拿走吧,我不收你的钱。”冬子说:“驼子大伯,等我长大赚钱后一定还你的,就算是我和你赊的。”李驼子叹了口气:“冬子,不要多说了,你快把纸马拿走吧!”

冬子的双手把纸马高高举起来,沿着小街朝东面走去。

走到阿宝家门口时,冬子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对阿宝说:“阿宝,你归家去吧。”

阿宝点了点头。

这时,他们看到一身白袍的李公公在不远处迎面走来,他的手上拄着一根油过漆的木质龙头拐杖。阿宝心里清楚,他手中的这根龙头拐杖是他爹张发强花了两天时间雕刻而成的。当时,阿宝不知道谁需要这样的龙头拐杖,没想到它会出现在李公公的手上。李公公在街上慢慢地踱步,人们都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有礼有节地朝问候他的人点头致意,唐镇没有人能够这样被人们尊重。

冬子举着纸马和李公公相遇了。

冬子冷冷地看着他,没有避让他。

李公公面露出不动声色的笑意,躲到了一边,他的目光落在冬子秀气而又哀伤的脸上。冬子径直走了过去。李公公注视着冬子欣长的背影,白色的眉毛抖了抖,吞下了一口口水。

冬子就那样举着纸马,走出了唐镇的小街,朝游屋村走去。

游秤砣死后,李慈林出现了,像是从某个老鼠洞里钻出来的,头发蓬乱,胡子拉茬,满脸阴霾,目光悲切。他和自己的儿女一样,来到了游秤砣的家里。游秤砣的尸体放在厅堂里的一块门板上,尸体的上面遮着一块白色的土布。他的遗孀以及孩子还有李红棠和冬子披麻带孝地站在尸体的左侧。

李慈林把一条麻布扎在额头上,跪在游秤砣的尸体旁边,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像深夜迷茫的山林里传来的狼嚎,凄厉而诡异。余水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曾经和丈夫亲如兄弟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在李慈林面前,余水珍一家人都克制住了情绪,显然游秤砣在死前和他们说过什么。冬子也冷冷地看着痛哭流涕的父亲,他弄不清楚父亲的哭声和泪水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