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男子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胡天生像只折断翅膀的大鸟从高高的古樟树下坠落下来。男子听到胡天生肉体撞击地面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后,呆了。过了好大一会,他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扑过去。胡天生面向大地趴在那里,男子把他单薄的身子翻了过来,看到他七窍流血的脸。男子心里哀嚎了一声:“孩子,你怎么能爬到这棵树上玩呀!这不是找死吗,谁敢对这棵树不敬哪!”

男子马上抱起胡天生瘫软的身体,朝唐镇小街狂奔而去。

胡天生死了,他单薄的身体在郑老郎中中药铺子里的病榻上渐渐冰冷和坚硬,他的口袋里还装着那半块蛇糖。胡天生母亲扑在他的尸体上,失声痛哭,边哭边嚎:“细崽哇,你好狠心哇,你狠心地扔下我不管了哇——”他哥哥站在那里,泪水横流,浑身颤抖。胡喜来眼中积满了泪水,可怎么也落不下来,他面色铁青,突然冲到郑老先生的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吼叫道:“你不是神医吗,你怎么不把我儿子救活呀,这是为甚么,为甚么——”郑老郎中脸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儿子的死不干我事,我,我,我已经尽力了——”

……

冬子在阁楼上,看到胡喜来抱着胡天生的尸体回到家中。很多人跟在他的身后,有人说,孩子的尸体不能放在家里,也不能放在镇上,赶快送到山上埋了吧!胡喜来根本就不理会这些,固执地把儿子的尸体抱回了家。唐镇有个传统,没有上寿,也就是说没有到六十岁死的人,都是短命鬼,这样的人死后会变成厉鬼,特别是孩子,所以,唐镇人是不会把这样的死人放在家里停放的,如果是在家里死的,应该马上就抬到镇子外面的山上埋葬,如果是在镇子外头死的,连镇子都不能抬进来。

冬子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心里异常清楚,在铁匠铺纵火的人就是胡天生。他没有死于唐镇人之手,却莫名其妙地从土地庙门口的古樟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冬子的内心极度寒冷。

冬子甚至想,是不是自己害死了胡天生,这个想法十分奇怪。

冬子更奇怪的是,就在胡天生死后,铁匠铺子的打铁声停止了。听不到那打铁的声音,冬子心里有种失落感。打铁声消失后,唐镇小街上充满了胡天生母亲的哀嚎声。

冬子坐在阁楼上苦思冥想,可什么问题也想不明白。

这时,阿宝踩着嘎吱嘎吱乱响的楼梯走了上来。

阿宝坐在冬子的旁边,侧着脸看了看沉默无言的冬子,他也没有说话。阿宝总是受冬子的情绪影响,冬子高兴,他也会高兴,冬子忧伤,他也会忧伤,冬子沉默,他也沉默。

冬子先打破了沉默:“阿宝,你说人死了还会想吃蛇糖吗?”

阿宝摇了摇头:“不晓得,我没有死过。”

冬子说:“是不是也应该给天生送一匹纸马。”

阿宝不解:“为什么?他又不是你舅舅。”

冬子说:“还是应该给他送一匹纸马,可是我没钱,驼子大伯不一定会赊给我了。”

阿宝叹了口气:“可惜我也没钱,不然我借给你的。”

冬子说:“妈姆在就好了,我和她要钱,她一定会给我的。”

阿宝说:“阿姐又去找你妈姆了?”

冬子点了点头:“不晓得甚么时候才能找到。”

阿宝安慰他:“会找到了,冬子,你妈姆一定会回来的。我昨天晚上做梦也梦见你妈姆归家了,还带了很多山上的野果回来,你还叫我过来一起吃,那野果水灵灵的,很甜!”

冬子说:“真的?”

阿宝点了点头:“真的,好甜!”

冬子吞咽了一口口水:“我怎么就梦不到妈姆呢?”

阿宝无法回答冬子这个问题,就像他不知道胡天生为什么会死一样。他话锋一转:“冬子,刚才胡喜来到我家来了。他求我爹给天生做一口棺材,我爹说他从来没有打过棺材,让他去羊牯村找专门打造棺材的洪师傅,他说太远了,来不及了。我爹很为难,不知怎么办。想不到,胡喜来给我爹跪下了,他哭着说,花多少钱都行,那怕倾家荡产,他也要给天生做一副棺材,把他好好地安葬了。你晓得我爹是个实在人,他也很伤感,答应给天生打一副小棺材。”

冬子说:“胡喜来是个小气得出屎的人呀!”

阿宝说:“是呀,我也想不通。”

冬子又沉默了,自从母亲失踪,他没有像今天一样和阿宝说这么多话。不一会,他站起来,下楼,朝门外走去,阿宝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冬子来到李驼子的寿店门口,停住了脚步。

李驼子正在店里用竹片扎着什么,背对着店们,他们看不清李驼子的后脑勺,看到的是他背上那个巨大的肉瘤。冬子觉得奇怪,一直摆满纸人纸马纸房子的寿店里空空荡荡的,那些东西都跑哪里去了呢?

李驼子好像背上那个沉重的头瘤上长了眼睛,他说话的声音从店里传出来:“是冬子吧,你是不是想要个纸马送给天生呀?”

冬子奇怪李驼子怎么知道自己的心思。

“你们回去吧,店里的纸人纸马都被胡喜来买走了。胡喜来还是真舍得花钱!我在唐镇开店这么多年,没见过谁给短命死的人买那么多寿品的,胡喜来是第一人。他是真的心疼天生的哇!可怜的天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对了,你们莫要到胡家看热闹,你们还小,离死人远点。”

冬子听到胡天生母亲的哭嚎,他想,自己死了,父亲李慈林会这样对待他吗?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

胡天生在家里停了两天,才入土安葬。安葬他的那天,是个阴天,风刮得猛烈,除了他家里人,没有其他人去送葬,唐镇人怕染上凶煞之气。胡喜来一家把胡天生安葬后,唐镇人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他们胆怯的心被胡天生的死搅得忐忑不安。那天早上,在臭气熏天的尿屎巷里传出了这样一个说法:胡天生和游秤砣一样,是冒犯了神灵而死的,土地爷和土地娘娘已经震怒了,不会放过一个对他们不敬的唐镇人。本来是庇护当地百姓的土地神,现在却一次次惩罚当地子民,这无疑让唐镇人极度恐慌。

上官清秋的铁匠铺在胡天生安葬的这天上午重新开了门。不见他的两个徒弟,他独自一人坐在店里的竹靠椅上抽水烟。他手中端着的是个崭新的黄铜水烟壶,脸上呈现漠然的神色。两个徒弟都是他的女婿,他很放心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他们,本来他要把手艺传给儿子上官文庆的,没想到儿子是个侏儒,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打铁。他死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弄出上官文庆这样一个怪东西,难道是上辈子造了孽。想起上官文庆,他心里就特别不舒服,所以他干脆就不想了,甚至连见也不想见儿子,上官文庆似乎也有自知之明,总是躲着满脸漆黑的父亲。上官清秋把两个女婿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继承他的衣钵,这两个女婿也让他满意,活干得漂亮,做人也忠厚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