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血泊中

娜汀·马可斯——吉米与安娜贝丝的小女儿——周日早晨在东白金汉平顶区的圣西西莉亚教堂初次领受圣体。她双手合十,头戴白纱,身穿纯白套装,像个小新娘或天使似的,和四十个孩子一起,由中央走道向前方的圣坛鱼贯而去——其他孩子的脚步都歪歪扭扭、犹犹豫豫的,只有娜汀的脚步是那么轻盈流畅。

至少在吉米眼里是如此;他或许是少数愿意公开承认的,没错,他就是偏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偏爱得理直气壮。这一代的孩子普遍奉“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为真理,目无尊长,连在父母面前都口无遮拦,脏话连篇,而且眼神往往空洞迷蒙,眼底似乎又蕴藏着某种因为看太多电视或是打游戏玩电脑上瘾而造成的盲目狂热。他们常常让吉米想起弹珠台上的小银珠——这一秒还一副迟缓的模样,下一秒却疯狂加速,弹弹跳跳,一路铿铿锵锵,东冲西撞。他们只要开口要什么东西,通常都能得逞。要是遭到拒绝,他们就更大声地再要求一次;如果答案还是吞吞吐吐的一个“不”字,他们就放声尖叫。而他们的父母——吉米以为他们错就错在一步让就步步让了——通常也就屈服了。

吉米和安娜贝丝对三个女儿当然也是百般宠爱。他们总希望女孩们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父母的爱。但疼爱子女和放任子女为所欲为总还有一线之隔,而吉米总是很清楚地让女孩们知道那条界线在哪里。

就拿此刻正好经过吉米座位的这两个小混账来说吧——两个小子,一路拉拉扯扯,推来推去,任修女怎么嘘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大声笑闹,甚至开始对着人群挤眉弄眼地耍宝;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有的大人竟然还对着他们微笑。要换成以前那个时代,男孩的父母早就站出来,揪着他俩的耳朵让他们离地三英寸,先赏个几巴掌,再小声威胁回家还有得瞧,然后暂时松手让两人落地站好。

吉米当年对他老子恨之入骨,当然明白以前那套也好不到哪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妈的,这之间总该有个中庸之道可循吧?偏偏现代大部分的父母总是忙不迭地往另一个极端走。小孩子要疼也要管,总要让他们明白,老子疼你爱你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爬到太岁头上动土。老子毕竟还是老子,规定就是规定,大人说不行的时候就是不行;你惹人怜爱并不表示你就可以横行霸道。

当然,你可以恩威并施,用你的中庸之道好好地把子女养大成人,但这却一点儿也不保证他们就不会让你伤心失望。比如说今天,比如说凯蒂。没去店里上班就算了,眼看竟然连她小妹的领圣体礼都要错过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她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大概什么也没在想吧,问题就出在这里。

吉米转头看着娜汀一步步往圣坛这头走来,满心的骄傲让他对凯蒂的气(他是气,但愤怒底下却始终隐约藏有一丝忧虑)消了不少,虽然他知道这口气迟早会涌回他的胸口。对出身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来说,初领圣体是件大事——让大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教堂接受众人的夸奖赞叹,典礼结束后再被带到恰克起司餐厅大吃一顿——吉米坚持这样的日子就是要让孩子当主角,让他们尽情开心,也算是为他们制造一些难忘的童年回忆。所以他才会对凯蒂的缺席这么生气。好,她是只有十九岁,没错,她小妹的事情或许比不上男孩子或是新衣服或是半夜偷溜进一些证照检查不严的小酒吧等等来得有趣,来得刺激。这些吉米当然了解,所以他向来留给凯蒂不小的自由空间;但想想当年吉米是怎么费心为她经营这样的日子的,她今天竟然这么没心没肺,实在是他妈的够不上道的。

他愈想愈气,心里明白待会儿一见到凯蒂,父女俩免不了又要好好“沟通”(安娜贝丝是这么说的)一下了;过去这几年,他俩这么“沟通”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管他是沟通还是吵架。妈的。

娜汀随行列缓缓前进,眼看已经接近吉米这排座位了。安娜贝丝事前就警告过娜汀,要她不准对着她父亲挤眉弄眼,那样有损仪式庄严,但娜汀还是冒着让母亲臭骂一顿的危险,趁机瞄了吉米一眼,硬是要让父亲知道她有多爱他。除此之外她倒是挺安分的,低着头,不敢多瞧外公希奥和占满吉米后面一整排座位的六个舅舅一眼。吉米对小女儿的懂事感到很欣慰:她母亲把界线划得很清楚;她最多敢在界线前方晃上一遭,越界倒不至于。小娜汀低着头,左眼隔着面纱偷偷地往一边瞟,吉米迎上她的目光,用垂放在腰间的右手若有似无地对着她动动三根手指,再无声地对她做出一个夸张的“嗨”的嘴形。

娜汀的微笑诚挚而灿烂,比她那一身白衣白纱白鞋都要洁白纯净,吉米的心底眼底霎时窜过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他生命中的这几个女人——安娜贝丝、凯蒂、娜汀,还有莎拉——就是有此等神奇的魔力,随便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足以让他双脚像两团融化的冰激凌似的,站都站不稳了。

娜汀收回目光,绷着一张小脸,企图掩饰方才那抹微笑,但这一幕早就让安娜贝丝看在眼里了。她用手肘顶顶吉米腰间。他转头向她,涨红了脸,勉强应了声:“怎么了?”

安娜贝丝丢给他一副“这笔账回家再好好算”的表情,然后便回过头去,抿着嘴直视着前方,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抽动了几下。吉米知道自己只消故作无辜状问声:“有问题吗?”安娜贝丝的脸就绷不住了——教堂就这点儿怪,总叫人忍不住想耸肩傻笑;何况吉米向来就会逗女孩笑,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之后好一会儿都不曾转头看安娜贝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仪式,看着孩子们依次自神甫手中领来那片薄薄的圣饼,两手捧在掌心。他将被手汗微微汗湿了的典礼程序手册卷成筒状,不断轻轻拍打自己的大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娜汀将掌心的圣饼移到舌头上,然后迅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下头去。安娜贝丝靠过来,在他耳畔喃喃道:“我们的小宝贝。天啊,吉米,我们的小宝贝!”

吉米展臂拥她入怀,满心希望时间能就此暂停,像照片,让快门就停在这一刻,管他几小时还是几天,直到他们准备好要走出这一刻为止。他转头在安娜贝丝颊上轻轻一吻,她又往他怀里缩了缩,两人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小女儿身上,他们的小天使。

那个手握武士剑的男人背对州监大沟,单脚站立,凭借悬空的那只脚的力道缓缓扭腰转身,长长的剑以某种诡异的角度高举在头顶。西恩、怀迪、索萨和康利悄悄朝他逼近,面面相觑,仿佛在问:“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啊?”男人继续着扭腰转身的动作,对从草坪另一边朝他围过来的四名大汉浑然不觉。他将长剑高举过头,然后再缓缓降至胸前。西恩等四人离他只剩不到二十英尺的距离了,男人却恰恰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好背对着他们;西恩看见康利的右手悄悄往腰间探去,解开枪套的皮扣,把手搁在他的克拉克手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