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批斗会过后就是游街,郑耀先和韩冰被人拽上汽车,从城东游到城西,又从城南折腾到城北,直至夜幕低垂,这才被关进牛棚。

段国维和郑耀先关在一起,他身上唯一能动的地方,就只剩下眼皮。两个人谁都没理谁,郑耀先捧着干硬的窝窝头,足足啃了一宿,待早晨开饭时,隔夜的窝头还剩下一点碎渣。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连吃饭都静打细算,不过一个星期后,憋了许久的革命小将们,望着越剩越多的窝窝头,忍不住对他提出质问:“你想绝食,还是想逃跑?”

摇摇头,郑耀先的脸上露出歉意。

“那你怎会越吃越少?”

“你们误会了,”郑耀先苦着脸解释道,“不是我越吃越少,而是这粮食越攒越多。”

“这有区别吗?”

“有,”指指碗里的窝头,粮食的碎渣随着慢慢咀嚼,如同塌方的泥石流,从嘴角“簌簌”而落,“量还是那个量,只是我吃的没有你们送得快。”

“嗯?”

“我可是一直在吃,没偷懒。”

“还敢狡辩?哪有一口馍要嚼上几百遍?”

“你问这个?”冲革命小将友好地笑了笑,张开满是食糜的嘴,红肿破溃的牙床上,居然没有一口完整的牙。

“你牙呢?”

“被上一拨儿小将敲掉了……”

“怎么不去镶?”

“没钱……”

“噢……”点点头,一旁的段国维也彻底解开了疑惑。怪不得他的嘴总不闲着,原来奥秘就在这里。掰起手指算了算,这周志乾必须要列席的批斗会还有百十来场,可眼下他瘦得像只脱毛鸡,没准再折腾几下就能两眼一闭彻底逃脱人民的审判。该怎么办呢?没听说革命的造反派还要掏自己腰包为反革命去镶牙的道理。查查最高指示,发现也只有“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加碗水,叫他泡着吃。”还别说,造反司令的脑瓜也反应得够快,“给他弄口牙是不可能的,没准哪天又被打掉了,咱折腾不起。”

于是从当天晚上起,郑耀先就喝起了凉水面糊糊。不过凉水喝多了也是件麻烦,整整一宿,他就没断过上厕所。段国维到无所谓,可给郑耀先送手纸的小将,却差点没累出胃下垂。

“你毛病咋这么多?”揉着红肿乌黑的眼圈,革命小将终于不耐烦了,“这是最后一次啦!再有屎有尿,你就憋着!”

“我憋不住……”

“憋不住也要憋!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就在郑耀先土罪洋罪一起遭的同时, “山城市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宋酖宋司令,正在群众批判大会上,高举中共中央1946年密字第X号令和1951年第Y号通缉令两份文件,义正辞严对与会者说道:“同志们,相信这两份文件大家都不陌生,可你们看一看:二十年了,时隔了二十年,这血债累累的郑老六,至今还在逍遥法外!由此可见,那些‘走资派’们,这二十年来都在干些什么?嗯?这不正说明他们与反动派沆瀣一气吗?像这样的衣冠禽兽,不打倒能行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自古以来就没有保佑劳苦大众的活菩萨!我们不求那些‘走资派’能为人民伸张正义,我们要靠自己,靠无产阶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伟大力量,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所有的反动派彻底打倒!”

宋酖的讲话极具煽动性,在场群众那激昂澎湃的呐喊声,就足以说明一切。韩冰跪在台前,既不敢说也不敢动,但她心里却清如镜明如水:这女人疯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疯,比起晓武媳妇,恐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凭你那两下子还想对付郑耀先……”韩冰在心里摇摇头,“你这是嫌命长了,想早死早解脱。和郑老六过不去的人,呵呵!可都没什么好下场,但愿你是个例外。”

不过韩冰忽视了群众运动的巨大惯性,主抓郑耀先一案的,并不是哪一家造反派,而是几家造反派联合办案。有没有刑侦和反特经验是次要的,有没有高昂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那才是主要的。

没牙的郑耀先,就是一只没牙的老虎,当他被革命小将带出牛棚后,在走廊的拐角处,与分别多日的韩冰再次重逢。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用忧郁而焦急的目光去凝视着对方,正因为如此,郑耀先挨了一记耳光,而韩冰的后腰则被踹上一记大脚。

审讯郑耀先的现场很值得耐人寻味,自己刚刚被人叉起双臂,正准备向墙上伟大领袖的画像鞠躬时,却在意外地发现了一旁的女儿——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周桂芳。

桂芳已经长大了,虽然那娇美动人的瓜子脸上隐隐透出一层煞气,但眉宇之间依然孕育着陈浮当年的风范。她是一个把母亲优点全部继承的小美人,这也是郑耀先一眼能认出她的主要原因。尽管他很想上前抱抱女儿,或是给予女儿那期盼十几年也未曾得到的父爱,不过在这种场合下,职业准则劳劳约束住冲动,他只能把眼前的一切当作是一场噩梦。

“周志乾!你顽固到底是没有好下场的!”宋酖冷冷说道,“不老实交待问题,你就是坚决与人民为敌!”说着,她还用眼角余光瞥瞥一旁的周桂芳。

“是是是!我交代,一定老实交待!”

“你是不是大特务郑耀先?”

“我不是,真的不是。”

“那你为什么娶个特务做老婆?”

“她当时怀孕了,我就……”

“啪!”一条皮带迎面抽来,倒吸着凉气,剧痛难耐的郑耀先晃晃头,这才发现攻击自己的人,居然是打小就在他怀里撒娇的女儿。“你打我?”含着眼泪,对满脸怒容的桂芳颤声问道,“你居然敢打我?”

“周志乾!你放老实点!”一拍桌子,宋酖厉声喝斥,“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凭良心说,郑耀先还真就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既不象公安局也不象法院。

“说!你到底是不是郑耀先?”宋酖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是!”

脸上又挨了一记皮带……

“我真的不是!”

“啪……”

郑耀先心里这个后悔:早知女儿能如此对待自己,一出生就该把她活活掐死。

“周向红,你表现得不错,现在正是你和反动家庭一刀两断的时候!”

“周向红?”扭头瞧瞧英姿飒爽的女儿,郑耀先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我就叫周向红,是心向毛主席的红卫兵!”

“唉……”暗自一叹,郑老六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宋酖拍拍手,叫人去内室取材料,待几名彪形大汉搬出麻包,郑耀先不由一愣:有这么夸张吗?我的材料居然能装满一口麻袋?看来我对人民犯下的罪行,呵呵!真是罄竹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