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峙(第4/5页)

呼延云想了想,侧着脸对张昊说:“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来我家的时候,我说你撒了三个谎?”

“哪能忘呢?呼延先生的分析能力实在令我敬佩啊……”

呼延云摆了摆手:“我不是来求赞的,我是想问,你还记得我说你撒的第三个谎的时候,欲言又止么?”

张昊点点头“:记得,记得,你说我在讲述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那件事上撒谎了,可是又说自己唐突了,没说下去,搞得我一肚子困惑。”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现在,我就来解开你肚子里的困惑……”呼延云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一阵无论音色还是音量都像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打磨过的笑声:“我来迟了,我来迟了,抱歉抱歉!”抬眼望时,只见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于文洋像听到班长喊“起立”似的,忙不迭地站起身,乒铃乓啷差点把汤打翻,张昊也站了起来,向呼延云介绍道“:这位就是于跃先生。”

呼延云站起身。于跃伸出右手与他握了一握,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久仰呼延先生!今天临时有事,否则我不会迟到,请见谅!”

呼延云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一直缭绕着雾气的男人:红润的脸庞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仿佛完全是为了将他装饰得更加精致的金丝眼镜,眉毛浓密而修长,鬓角的头发也像用Photoshop修过一样齐整而对称,嘴唇有些干燥裂皮,白色而整齐的牙齿不仅说明他保养得法而且从不抽烟,如果不是下巴像安卓小绿人一样收得急了一点,这张面孔简直就是美男子的标配了。

宾主落座后,调节气氛的搅拌勺立刻从于文洋妈妈的手里转移到了于跃的手中,侍者端上精美的餐具和酒杯。于跃自罚红酒,盛情地为呼延云介绍餐桌上一道道菜品的典故、原料、配伍与最佳赏味方法,俨然一位无比专业的美食家,不仅仅呼延云听得入神,就连另外三位与于跃朝夕相处的亲友也频频点头微笑。而在他一番讲解之后再将那些精美的菜品纳入舌尖之时,竟品出先前绝对没有品出的美妙来。

“光顾着说话,影响了呼延先生进餐,实在不该。”于跃笑着举起酒杯,“来,我提议我们一起敬最优秀的推理者一杯!”

呼延云十分老实地说:“这个我可就不敢当了……”

于跃一愣,酒杯停在半空,眼神刹那间变得异常冰冷,像把火把投进冰桶里,甚至能听到火焰被无情熄灭的“嘶啦”一声。

呼延云说:“目前最优秀的推理者是日本的古畑任三郎先生。我只能说是中国推理者中的佼佼者。”

奇特的事情发生了。火把从冰桶中拎出,还淋漓着冰水,却顿时燃起熊熊的火焰。

“哈哈哈,呼延先生说笑了,我家的事情不可能劳烦一个日本人,只要您是中国顶级的推理者就好。”于跃将酒杯与呼延的酒杯一磕,“请呼延先生见谅,我的座右铭是——一切都要最好的。”

另三人不失时机地笑了起来。

“是啊,于跃先生就是以行事低调和追求顶级的享受,在这个圈子里著称。”张昊满脸堆笑地说。

“行事低调,追求顶级享受……这二者似乎有点矛盾。”呼延云说。

“不矛盾,一点都不矛盾,所有过度奢华的包装都是为了掩饰内核的贫瘠,所有刻意低下的头颅都是为了戴上至高无上的王冠。”于跃向前探着身子,炯炯的目光凝视着呼延云,“在呼延先生的想象中,想必觉得我这生意人,一定是那种出言谨慎、笑不露齿的狡黠之徒,其实这也要看对谁,商人么,别的能耐都是后天的,只有逢人说话,见人下菜,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我久仰呼延先生的大名,既然您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我也就没必要蒙那一层羊皮薄的窗户纸,不妨坦白心迹,直陈胸臆。想必您不会见怪吧?”

呼延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人生就像一场梦,又像一台戏,许多人以为看穿了,看透了,于是便刻意求苦,求累,求菜根,求茅舍,求草履,求徒步,每走一步恨不得都在大地上留下个血脚印,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不痛快,其实这还是没看穿,没看透,一切给自己找不痛快的行为都是矫情,而矫情永远是与真谛背道而驰的。”于跃摇晃酒杯中那残余的一点玛瑙红,笑意盈盈地说,“正因为人生苦短,所以纵使人生是场梦,我也要做最美的梦,纵使人生是场戏,我也要上演最精彩的正剧。可以朴素,但必须精致,可以简约,但必须顶级,至高的高雅是自然,但一定要在自然的境界中追求至高的高雅——我说得对么?”

另外三个人都频频点头。呼延云只是听。

“呼延先生,你看我的话又打扰你进餐了,与君道一番,君可侧耳听,只是将进酒,君莫停,哈哈!”于跃大笑着,“所以,我可以开大众车,但是要坐酷似迈腾的辉腾,我可以穿麻布衣服,但是必须是私人设计师设计的、手工缝制的上等麻料制成的,我可以住木屋,但必须是原生橡木,我可以吃素食,但必须去静心莲——一切都要最好的,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受教了。”呼延云淡淡地来了一句。

于跃突然侧过脸,问了一句:“呼延先生的座右铭是什么呢?”

仿佛是一本用第一人称讲述的小说突然变成第二人称,呼延云愣住了,片刻后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叫《船长与大尉》的书,这本书讲述主人公从童年时代开始,用三十多年的时间寻找一支失踪的北极探险队的故事,里面有句话,在主人公每次遇到坎坷和困境时都会出现,我很喜欢——To strive,to seek,to find,and not to yield——这是英国19世纪的桂冠诗人阿尔费雷德·坦尼森的名言,翻译成汉语就是: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座右铭。”

满桌的人都愣住了,仿佛是在迤逦多情的江南丝竹中突然听到了战鼓铮铮!很明显,呼延云的回答没有和此情此景此桌此菜形成和谐,如果他说自己的座右铭是“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依然会珍惜”或者“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绝大部分推理者是死在明天晚上”,没准儿倒合适得多,谁知他偏偏整了这么一句冷钢似的话,而且这句话不像是为了膈应大家而现编的,就是他从小刻在骨头上的刺青。

结果,于跃咂巴着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张昊的笑容有点僵硬,于文洋的妈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拿着餐刀的手不知所措。